家文化背后的善念
文/穆胜重庆大学管理学博士
中国人从来就不是集体主义者,所以才会被落下“一个中国人是条龙,几个中国人是几条虫”的批评。但有意思的是,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占据舞台的儒家思想一直强调“仁义”,主张“德治”和“仁政”,重视君臣、师徒、父子、长幼等伦理关系,实际上却是构造了一种能够自洽的集体主义逻辑。这种逻辑要求:位尊的领导者有德,并履行关怀集体中一般成员的义务;要求位卑的一般成员相信领导者,并履行服从等级关系、为集体奉献自我(放弃自身利益)的义务;当双方都能履行义务时,集体内就能各司其职,各显其能。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儒教的影响,日韩等亚洲国家形成了他们的企业管理模式,并因此具备了强大的竞争力。
但是,在中国这个集体主义的发源地,这种传统却逐渐在企业管理中消失。集体主义存在的前提是领导者的权威地位被员工认可,换句话说,领导者必须有“德”。因为,有德的领导才会对于员工的付出给予公平回报,员工因此会根据领导者的行为来预判其内心的道德约束(价值观),并由此决定自己的付出。但现实是,大多情况下,领导中有德者并不多,而员工一旦发现领导无德、自我中心、重利轻义,自然不会认可追随。于是,口号可以一起喊,行动上却阳奉阴违、各自为政,人人都有一把小算盘。事实上,不仅是在企业,从古至今,中国文化在集体主义的话语光环下,一直存在一种强烈的实用主义氛围。
你不能怪领导者为何无德,当在组织中预设这样一个尊卑有别的纵向关系时,本身就决定了领导者具备大量的特权,而当这种特权缺乏监督,自然就形成了太多的摄利空间。于是,才有了“领导者格局有多大,企业就能做多大”的说法,也就是说,领导者敢于放弃自己的不正当的摄利空间,让渡员工以利益,就能够建立自己的权威地位,就能够让员工真心追随!
矛盾在于,要让领导者甘心让渡利益,就必须有一种领导和员工之间的平等精神作为契约基础。但是,在儒教的集体主义逻辑中,又一直是一种有纵向尊卑的科层构架,一旦领导置于位尊者的地位,就很难要求其具备一种平等精神。请注意,这里的科层构架不同于西方企业中的科层构架,西方企业中的职位高低,仅仅是一种分工、承担职责和履行义务上的不同,工作之外,领导者与员工人格对等。而在中国企业中,这种职位高低则完全体现为一种人格的不平等。于是,在中国企业的管理中,尽管要求领导施“仁政”的呼吁不绝于耳,但弄来弄去,却总是一种不完全的改良。领导者没有发自内心对于人格平等的认同,所有的“仁政”都仅仅是“作秀”,一旦领导者这种不平等的价值观被员工勾勒出来,集体主义就彻底无法实现。于是,要求领导“有格局”的“中国式管理”之路似乎本来就是一条死路。
由此看来,中国式管理何去何从的问题变得聚焦:如何在企业内注入一种与传统集体主义逻辑相容的平等精神?或者说,如何在集体主义的纵向文化(人格不平等)中注入个体主义的横向文化(人格平等)?
从这个角度说,苏州固锝的成功似乎让人看到了“中国式管理”的一个希望。其掌门人吴念博提倡的“家文化”实际上是一个传承中有创新的解决方案。因为,如果预设企业为一个“国”,君臣之间的契约始终是松散的。国始终是君主的,君对于臣是“威”大于“情”,而企业中的雇佣关系不同于封建君臣关系,对于员工并没有绝对的强制性,员工不愿干了可以走,所以,这丝毫无益于建立领导者的权威地位。而一旦预设企业为一个“家”,家人之间,甚至是家长与成员之间的契约就是一种高承诺的契约。家是属于大家的,家长对于家庭成员是“情”大于“威”,大家因为情感的维系而在一起,就有可能建立一种基于家长(领导者)价值观,而非仅仅基于其“老板地位”的权威。
从管理模式上看,苏州固锝有一些典型举措值得关注。例如,成立“幸福企业工作部”负责对员工进行人文关怀的传递,并将关怀措施形成制度;又如,注重队员工进行人文主义教育,从心底调动员工的善念;再如,建立让员工参与企业管理的“精实管理”模式,让员工自我管理、积极创新。一切的管理举措都是为了让员工能够持续从“家”中获得关爱和愉悦。其实,这些模式都不神秘,甚至可以从国企的工会福利、教育培训、“金点子活动”中找到影子。但是,又有多少国内企业能把这些举措做得这样实在,能够这样不计成本,甚至成为了企业管理中头等重要的职能。能做到的真的不多,也许海底捞、德胜洋楼算是不多者中的一些吧。
进一步看,吴念博也对“家文化”进行了大量的改造,其中,最精髓的一点就是以“平等精神”的注入来“去家长化”。传统的“家文化”下,家长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本质上还是一种威权模式。但是,吴念博却别出心裁地用一些信号来打破这种不平等。例如,他要求企业管理人员提前一小时到公司,列队欢迎员工,并给员工鞠躬。试问,这种决心,有几家企业有?另外,最有力的信号还是他自己的率先垂范,例如,他要求员工不浪费,他自己先做到,他要求员工尽孝道,他自己先做到。企业的十句口号不如领导者的一个承诺。当员工发觉领导也不能独立于这种家内的平等时,自然会相信这种平等,相信企业会善待自己。而此时,吴念博实际上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家长,而成为了一个传导“平等价值观”的“导师”式人物。
如果这些都不神秘,我认为,吴念博最高明的一招在于把“家文化”和员工、企业的社会责任相结合,把家内的平等善意推向社会,使得“家文化”更加“普世价值化”。如果是“小家”的文化,就极易走入中国传统的“不分是非,只讲敌我”的水浒式帮派主义情结,失去对于善念的执守。而没有善念,员工继续奉行实用主义,家内也将不和,何谈高效管理?于是,吴念博建立志工队伍,推广公益慈善,实践绿色企业的承诺,甚至不惜为这些举措支付高昂的成本(激励职工队伍的成本、绿色运营的成本等)。当员工从企业的导向中发现了善念,在对社会行善中培养了善心,自然会以“善”的行为回馈于企业。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苏州固锝付出的成本企业并不是打了水漂,仅仅做了善事,而是通过一条隐性的因果链得到了丰厚回报。
吴念博等企业家们用自己对于“善”的坚持为中国式管理找到了一条进路,中国式管理也许并不神秘,难以复制的不是管理上的模式,而是模式之后企业家的“善心”。
发表于《商界评论》2013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