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的烦恼:一个个人的不高兴


  今天已经进入到一个“我世纪”。当美国企业家史蒂夫·乔布斯用“头文字I”发明了“我的电话”,中国数以千万计的使用者体验了“电话主人”的感受;当英国导演丹尼·博伊尔通过007携“女王”空降出场、憨豆搞笑、罗琳致辞的镜头,伦敦奥运会开幕式唤醒了一种属于每个中国人生活经验中的田园风光。

  “自我、自己、个人”,这些事实上对每个人最重要的字眼,中国人一度视而不见,一睁眼却只会看到群体、国家、民族。

  1996年,《中国可以说不——冷战后时代的政治与情感抉择》出版,标志着90年代中国大陆的民族主义情绪升温,“中国可以说不”一度成为年代流行词;2008年《中国不高兴:大时代、大目标及我们的内忧外患》出版,则是“中国可以说不”的升级。短短12年,“民族主义”升级成“国家主义”。

  如果说,“民族主义”的《中国可以说不》,还只是批评80年代一度存在的民族虚无主义,对冷战后全球化时代中国的外交政策作出了理性的反思和评价,对国内一些“卖国主义”专家学者观点有理有据地驳斥,为一代青年打开一扇思想窗户,到了《中国不高兴》,在“国家主义”大旗的鼓惑下,已经大声喊出“正视内政的愤懑”、“呼唤高尚集团”、要做“英雄国家”的“复兴宣言”。面对这种强势而汹涌的话语潮流,不少刚刚萌发自我意识的读者,除了看到比天空稍大的民族荣耀、国家荣誉,又一次被失去自己。

  《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不是将民族、国家打包起来鼓动的的始作俑者。读过近代史人对“团结、联合、民族、国家”这些概念都不会太陌生。孙中山辛亥革命前倡导之一是“民族革命”,他恼怒于中国人“自由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导致“中国人一盘散沙”,无法打包起来鼓动搞革命,设想在社会学中发明一种类似水泥的“士敏土”,通过人工加水和士敏土,将4亿中国人凝聚成铁石一块的“预制板”。中山先生花了一辈子精力, 铁石“预制板”也没能研制出来。那样一种白浪滔天、移山填海的历史潮流中,25岁的毛泽东凭借他过人的天赋,结合在湖南第一师范发起的学生运动实践,在《湘江评论》第二期中很快给出了如何将每一个自由的中国人凝聚成一块“水泥预制板”的答案:《民众的大联合》。他说:“我们竖看历史,历史上的运动不论是那一种,无不是出于一些人的联合。较大的运动,必须有较大的联合;最大的运动,必须有最大的联合。”

  在“民族、国家”这些比天空还要稍微辽阔广大一些的概念里,我们每一个人,无论大还是小,高还是低,智还是愚,都成了观念天下中那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蚂蚁。

  但再大的民族,也是由一个一个的人构成,再大的国家,也是由一个一个的人组成。只要有一个人还可能被视而不见,随时会像被踩死的蚂蚁,则理论上每一个人都有成为那只蚂蚁的可能。

  “自我、自己、个人”这只蚂蚁,到底在民族、国家之前,还是之后?这是只需要凭常识就可以判断的问题。如果一个民族强盛、国家荣耀,而每一个生活其中的“自我、自己、个人”蚂蚁一样卑贱,不能从荣耀与强盛中得到幸福,则这样的荣耀与强盛,很难具备什么实质意义。

  中国人百多年来已经走入一个思维误区,以民族、国家的名义对外,关注强盛与荣耀;在民族、国家之内,并不去做更多细致思考,去关注更多普通人的感受。

  强盛不应是用来炫耀给人看的,而是应该当日子给自己过的。摆脱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的干扰,每一个正常的中国人都明白:与其争夺“中国可以说不”,不如争取“公民可以说不”;与其炫耀“中国不高兴”,不如关注“公民不高兴”。

  如果“公民可以说不”,则中国人拥有了“拒绝的自由”。如果民族、国家都来看“公民不高兴”,则中国人已拥有了起码的“公民权利”。“拒绝的自由”加“公民权利”,等于公民开始取得尊严。

  中国当下正在艰难地进行社会转型。社会转型的目标是和谐社会,和谐则意味着多元,多元产生公民,由越来越多的公民组成的社会,成了和谐社会必经的一个阶段。

  公民社会的艰难推进的建设过程中,公民的“自我、自己、个人”意识,正在迅速地蓬勃生长起来,这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实。近期发生过冲突事件的广东乌坎,四川什邡,江苏启东,都是这种公民“自我、自己、个人”意识的萌发下的产物,也是公民开始取得尊严的实践。

  中国公民经过市场经济体制的培育,今天已经从民族、国家的主题中清醒过来,不再主动选择做宏大叙事背景里的沙子、蚂蚁,他们更相信“我的电话”,“我的田园”,我的地盘我做主。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

  近代思想家胡适说过:“争取你自己的权利,就是争取国家的权利;争取你自己的自由,就是争取国家的自由。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从来不是一帮奴才建成的”。显然,一个真正强盛荣耀的民族、国家,一个真正和谐的社会,需要由公民来建设与完成。

  但公民意识的唤醒与公民精神的养成,又谈何容易!两千年来,中国先有臣民,后有人民,并无公民。公民是通过市场经济体制催生才崭露头角的新人。

  臣民如何蜕变为人民?人民如何发育成公民?这是一个巨大的时代话题。中国的传统文化,正在发生大变局。置身变局之中,到底敝帚自珍,还是刮骨疗毒?

  转型时期,每个人的痛感是最实在的,也是最应该被关注的。因为公民不高兴,他们正在烦恼;公民需要走出不高兴,消除烦恼。

  只有让每一个公民走出烦恼的泥潭,一个民族才能走出泥潭,只有让每一个公民走出不高兴的阴影,国家才能走出不高兴的阴影。因为民族与国家,从来不是由一个人构成的,但一定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