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


 九哥

     九哥跟我是连襟。

    “老九”或“九斤”是他的小名,他出生时有九斤重。在江湖上人称他“武爷”,因为他名字中有个“武”字。

我相信九哥的身边是有一个江湖的。那些年我和他走在街上,不断有路人停下脚步跟他打招呼。打招呼的人总是毕恭毕敬,口里总是“武爷武爷”叫着,而被打招呼的人因为赶路只是侧下头,简单说两句,有时连脚步都没有停下。在那个小小县城,好像没有九哥不认识的人,没有九哥做不成的事。九哥不是官员也不是富豪,只是一个普通的已经没有晋升前途的国家工作人员。

九哥的业余活动中做得最好的是“督管”。在他们那里办红白事,要请一个主事的,全面负责接待工作。成为督管,要求有威信有魄力,要灵活还要严谨,要有很强的人际交往能力,有广泛的社会关系,还要有高超的管理能力。我看过九哥做督管的情境,那派头是实实在在的江湖大佬的样子。前些年九哥很乐意做督管,为朋友两肋插刀一直就是他为人的宗旨。这些年,督管似乎成为一个职业,而且开始明码标价,九哥就不再愿意做了。原来做督管纯粹是帮忙,赚到的除了几包烟,几餐酒,也就只是名声。现在用金钱作为报酬,九哥觉得意思不大了。

九哥的一生充满着传奇。

因为兄弟姐妹多,也因为自己个子高饭量大,初中没毕业九哥就辍学了。

一开始进入供销社工作,没有凭借什么关系。一个是因为家里穷,二个是因为勤快、机灵、能干,而且身板壮,力气大。那时候九哥才13岁,已经被当做成年男工使用。他的个子比一般成年人还高,力气更大得多,挑200斤的胆子没有问题。最初在货船上工作,主要是拉纤。现在说起来,九哥还为自己当过纤夫而自得。

九哥似乎做什么都做不长。不是因为他心性不稳定,而是因为他好奇,喜欢学习,可能还因为在一个不大的镇子上,大家都认识,大家都喜欢他,长辈们都乐意将他揽到门下来工作。后来听他说起,他曾经做过阳伞,做过鞭炮,照过相……九哥悟性很好,人缘也很好,管理也不错。在伞厂没做两年就成为师傅,又成为厂长;在鞭炮厂没做两年又成为师傅,成为厂长;在照相馆没做两年也成为师傅,成为馆长;……后来还曾经加入民兵连,身兼打狗队队长。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最成功的是鞭炮。他说他是目前懂得土法制鞭的很少几个人之一,还说现在周围县市很多鞭炮厂的师傅或者领导,有不少是他当年的徒弟。

九哥应该是天分极高的人,许多事情学得快,做得好,记得牢。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几个在老蔡的山庄喝酒,凉风习习,明月高悬,煞是爽快。说着说着以往农村的生产和生活,九哥唱起了“抢水调”,那节奏亢奋而又悠扬,舒缓而又激昂。我没有想到在这鱼米之乡还曾经有过这样优美的曲调。我们大家都听得很陶醉,月亮似乎也听得发了呆,久久不离去。那一个晚上陶醉的我喝了不少酒,那是我很多年来第一次喝醉。我说这古朴优美的曲调应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九哥说县里有人申请了,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有他唱的好。

九哥后来进入公安系统,最近这二十多年就没有什么太多变动了。最初进入消防队,大概因为鞭炮与消防的紧密关系。后来到了公安局,做过经侦,看过监狱,最近在做信访。这可能是他最后一项工作,他已经快到退休年龄。三十多岁的时候九哥应该是有晋升机会的。他工作能力很强,作风正派,为人正直,而且人缘非常好。一个可能是因为学历不够,再一个又看不惯做不到跑官,于是就一直在原来的行政级别上趴着。虽然一直工作出色,却一直没有得到提拔和重用。早几年还有有一点点不舒服,慢慢地也就释然了。九哥就是这样的人,知道自己的能力在什么地方,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么生活。

这几年九哥做信访工作做得非常有成效,这与他的经历和能力有关,更与他的社会影响有关。九哥所在的那个地方是湖南省的信访大县。据说在前些年,差不多每天都有人到北京去告状。现在各地政府都讲稳定,讲和谐。有人到了北京告状,被扣留,就要通知省里、县里去领人,省里、县里的维稳政绩就要受到影响。以往控制进京上访的方式,或者是威胁,或者是扣留,甚至是殴打,极不文明,成效也很差。

九哥为人正派,坚持原则,同时又机动灵活,肯下功夫。他的工作总是以说理为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本来社会关系就广,三教九流都有交往,黑道白道都给他面子,做起这项工作也就得心应手。曾经有一次我和九哥在街上走,碰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九哥说那是他的一个工作重点,是县里一个上访专业户。原来那人开了家工厂,后来因为与政府有关的某些因素的影响,倒闭了。很多年来,只要中央召开重要会议,他就到北京上访。这让省里和县里都很头疼。九哥过去跟了说了几句话,像老朋友之间聊家常一样,最后他男子郑重其事地说:“武爷您放心,只要您在做这个事情,我一定不给您惹麻烦。”九哥说,这兄弟确实有些冤,他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通过司法途径解决问题。自从九哥做信访工作以来,县里的上访量大大减少,为此他去年得到了省里的嘉奖。他一生得过很多很多荣誉的,但对这一次的嘉奖,他尤其自豪。他从省里回来的时候,非要将奖励给他一双高级皮鞋送我,我很高兴地接受了。

二十七年前,我和九哥一见如故。

我们都属马,九哥大我一轮。起初的时候有点将九哥看成前辈,慢慢地,就成了亲兄弟了。我和九哥之间关系特别亲密,有很多很多具体的原因,比如我们都喜欢喝酒,酒量都不错,而且都豪爽;再比如我们都喜欢交朋友,对朋友热情真诚;在为人处世礼仪习惯待人接物等等方面,我们大多相互欣赏。

早先几年,我和雨燕每年至少两次去湖南,说是看岳母,真实情况是去啃老。不过同时被我们啃的还有九哥。那时候从岳阳到华容要坐轮渡过洞庭湖。每次回去,九哥都会派车到洞庭湖那一边接我们。除了岳母那里,在九哥家吃饭是最多的了。九哥干家务也是一把好手,下班之后还要回家作饭。九哥有一手好厨艺,他做的那正宗的湘味实在让人流连忘返。我打小生活在一个偏僻落后的山村,我们那里做菜做饭的方式异常简单,在九哥的餐桌上才使我大开了眼界。那时候九哥总把我当成是小弟弟照顾,总是给我夹菜,给我添酒。我们俩在一起,通常不知不觉一瓶酒下肚,一桌菜扫光。有时候九哥在外面有应酬,他也喜欢带着我去。一是为了给我解馋,二是帮我增加见识,第三来说,九哥也乐于将我介绍给他的朋友。

那时候我们收入很低,生活很艰苦,直接或者间接地,九哥可没少帮助我们。我们每次回家,九哥都会大包小包给准备一些吃的东西,腌鱼啦,腊肉啦,烟酒啦,……我那时候抽的香烟,档次高一些的,大多是九哥送的。那时湖南的香烟在武汉还比较好卖,九哥找人给我批发了几条,我拿回来找商店批发出去,还赚了好几十块钱。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也就几十块。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确实从九哥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对朋友的真诚,对家庭的责任,待人的礼节,做事的原则,等等。当然还包括厨艺。我一直“师傅师傅”地叫九哥,内心里也一直将九哥当做师傅的。

不过,从九哥身上,我得到更多的是感动。九七年寒假我们准备回华容。因为外出上课,我从柳州走,雨燕和亚亚从武汉走,在岳阳会合。那一天下了历史上少有的大雪。因为洞庭湖上封航,当晚就住在岳阳。第二天早上我们到了渡口,看到湖面上已经结了冰,轮渡走不了。正在着急间,远远看到一叶扁舟划过来,站在船头的就是九哥。原来九哥开车来接我们,因为轮渡不通,就租了一条船过来。当时湖面上还结着冰,而且雾很大,九哥是一路上破冰过来的。我一时热泪盈眶。

我和九哥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九哥是个特别感性的汉子。有时候,酒喝得差不多了,他会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就是亲兄弟。现在,隔个十天半个月,我们会通个电话,了解一下对方的情况,说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九哥打过来的。九哥一直都是我的大哥和“师傅”的,他一直在关心我照顾我。这些年九哥年纪有些大了,因为面临退休,可能会有些焦虑,我感觉我应该更多地关心和照顾他了。有时候电话里会交代他注意饮食注意休息少喝酒多锻炼等等,这时我感觉自己的语气已有了变化。

还说一件事。去年年底九哥到武汉来,我约了老徐一起吃饭。年轻的时候通过我,九哥和老徐认识。那时候的老徐也是意气风发的江湖汉子,豪爽大方,开朗豁达。那时候他们就相互欣赏。后来,老徐皈依了佛门,他们之间就再没见过。席间,开始还聊得很好,其乐融融。后来老徐似乎想劝说我也皈依佛门。九哥突然把筷子板在桌子上,黑着脸,对老徐正色道:“老徐,别说了!你要是真的将赵峰引入佛门,我对你不客气!”我从来没见过九哥这样严厉,这样粗野,这样不留情面,这样蛮不讲理。老徐一下子吓蒙了,呐呐说到:“随缘随缘,随缘随缘……”我大概理解九哥的意思。他本身是个俗人,而我是他俗世里最好的朋友。如果我入了佛门,他就少了他俗世里最好的朋友了。我很感动。但是,对于未来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确定。

昨天晚上接到九哥的电话,说他在北京。我才知道他被抽调到北京担任两会的警备工作。其实以九哥活跃的精神,强健的体魄,再干十年也不成问题。可是,明年他就要退休了。这是他为国家站的最后一班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