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声音


  进场看《桃姐》的时候,不能不相信所谓气场的存在,除非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纯属过敏。

  那个夜晚,九点五十分的电影,大女儿拖拖拉拉了一阵子才换衣跟我出门,累我迟到。踏进电影院时已经接近十点,灯光全暗了,“桃姐”——不,应是叶德娴,已经出场了。全院满座,黑压压都是人头,鸦雀无声。我隐隐觉得观众们前所未有地聚精会神,都在期待一场感动,一场温馨,想必是观众与观众互相感染,共构了一股看不见却可实在感受到的沉着之气。

  港片于过去一年有了春阳复兴气象,尽管许多电影仍是门庭冷落,幸好另有一些片子能把观众吸引入场,让观影再度成为共同娱乐。明星们在银幕光影里讲广东方言,观众们在戏院黑暗中悲欣交集,我们的话语,我们的沟通,香港再度有了故事。

  每个城市都有它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有它的展示平台,在香港,欲听故事,稍通文艺者大可读读小说,从西西到董启章,从也斯到黄碧云,从叶辉到韩丽珠,皆见有血有肉的人在行动在说话,或想象或模拟,都是香港人的根脉。

  如果把目光转向散文,不妨看看专栏。每日报章内的方块都是故事,城市的喜怒哀乐和焦虑渴求,都在这里了。或金刚怒吼,或菩萨低眉,或喃喃细语,或滔滔议论,所勾勒无不是香港社会的浮世绘,把时间轴拉长,便是一幅后现代的《清明上河图》。

  假如不太计较文字,八卦周刊当然亦是可读的。那些专访、专题,都是对香港社会的素描速写,有时或许失真,但某种程度上亦是在替香港留记录,让世人明白,这一代的香港人在担心什么在选择什么。如果更细心,会发现那些图文不仅仅是说香港人都是些什么人,更是在张狂地宣达,香港人希望成为什么人。

  若你不喜欢文字,或可听听广播。各个电台各个时段,都有人在用声音替香港的世情变迁留下注脚,主持、嘉宾以或低沉或亢奋的语调,努力替大家解读大小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是传媒人类学的大好研究题材,今时不察,百年之后,自会珍惜。

  声音以外,影像亦是。你可透过不同年代的港片窥探香港人的浮沉悲欢,从徐克到吴宇森,从陈果到王家卫,以至尔冬升刘伟强关锦鹏陈嘉上陈可辛陈庆嘉等等导演,都是用镜头在说香港故事。其中,以许鞍华最为持久用功,她的电影几乎有九成是替港人写传,但不是大写的History,而是或喜或恸的琐碎日常,且年龄多变,身份各异,因而说完“女人四十”又有“男人四十”,说完“姨妈”又有“天水围”。乃至《桃姐》,那份淡淡哀伤,代表着港人经常忽略以及被忽略的含蓄。没有揭秘,没有翻案,没有风月,甚至没有眼泪,有的只是含蓄细致的眼神交流,以及一些不必言传的心灵领悟,主仆之间,“母子”之间,都懂。

  自然,不同的片子具有不同的气场。《3D肉蒲团》上映时,影院坐满了观众,戏未开始,空气里已飘浮着一种怪异的气味,那是荷尔蒙的集体发散。几百位男女像几百只发情的小动物般排排坐着,脑海中期待着乳房和阳具,耳朵预先响起呻吟浪叫,悬想的魔力构成了一股沛然莫能御的姣气。当然,因这出电影的血液多于精液,姣气很快逆转为喜气,哄堂大笑,笑出另一种反讽。

  又如《窃听风云》续集。开场时或许不觉,待到演完第一幕,刘青云亡命飞车,吴彦祖暴烈追杀,观众的肾上腺被挑发了,神经高度绷紧,却又呼吸沉重。戏院内像摆放着无数只玻璃杯,每只杯子里都斟满了水,只要稍稍吹动空气,水即溢出,所以没有人敢把身子挪动半分。

  《桃姐》的气场则是软绵绵的温柔。观众们把身子放软,背靠椅子,仰颈进入刘德华和叶德娴的恩情世界,在镜头的引领下,陪伴他们逐步走向死亡和道别。一如既往,许鞍华努力、沉着地勾勒人与人之间的细致日常,那份态度,冷静而不冷漠,不滥情,不张狂,似是把观众带到现场。

  六十五岁的许鞍华用沉静的手法拍出了老去的声音,又是,动人的香港故事。电影终场,观众站起,罕见的沉静。像刚出席一场悼念仪式,不一定有眼泪,心底却必挂着一份惋惜惆怅。气场散去,被各自带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