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网站在注册填写个人资料的时候要求说明自己属于哪个行业，本人通常自认为属于“制造业”的。最近一段时间在制造业里忙得连与网友闲聊的功夫都没有了，不过这阵瞎忙也对制造业的真实状况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BRICS峰会前不久召开。有分析大师把BRICS也划分了行业：B是世界原料基地，R是世界的加油站，I是信息产业大国，是世界的办公室，C是制造业大国，称为世界工厂，S则具有将经济金砖砌成发展中国家政治大厦的混凝土作用。

　　中国是制造业大国，中国人对此有自豪也有担忧。学术界也一直在讨论和呼吁如何从制造大国转变成为创造大国，B与R的地位是天赋的，中国人即使是羡慕也学不了，所以唯有羡慕I的世界办公室地位，很多国人也想把中国变成世界办公室。

　　在国内，先发展的地区纷纷制定发展策略，把赖以起家的制造业纷纷向内地转移，而自己要转型成为什么“金融中心”“休闲中心”“设计中心”。产业转型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办公室当然比工厂的工作生活条件好了。

　　之前大家都听到了对中国制造业状态的担忧，甚至可以说是唱衰。那么，当前制造业的真正状况究竟是什么样子？

　　下面要说的主要是中小私营企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据有关资料已经显示，中国的私营中小企业在整个国民经济当中比重是怎样的大，对就业和税收的贡献是何等之巨。不要认为这里的“中小”是实力不行，其实不是，很多企业资产上千万过亿但我还是把它视为中小企业，因为其组织形式、管理模式依然是“作坊”式的。

　　用工。

　　低层次的制造业企业几乎都是劳动密集型的，当这种企业逐步向高层次发展的时候，失业和就业的问题就必然会出现。而政府要解决就业问题，方法就只能是逆企业发展方向而动，即保持制造业原有的劳动密集型特征。奥巴马完全放弃了过去对美国有利的经济学的比较优势理论，开始向全世界抢夺制造业，以便给随时准备弄脏自己衣服的美国失业者找一份工作。中国则是大力鼓动“创业”，甚至是贷款帮助，这种政策催生或者说巩固了“作坊式企业”的存在，作坊多了，小老板们自己的就业问题国家就不用操心了，而且雇佣的伙计就会多，从而缓解国民的就业压力。

　　除了刚刚走出校门就以比尔盖茨为榜样而被鼓动去创业的大学生之外，小老板们大多过去也是给人家当伙计的。当伙计的艰辛和对老板生活的羡慕让他们具有了当老板的冲动。成功学的流行和“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训条都在强化着不少人当老板的念头。但是，就像“踮脚尖”理论所说的那样，一个人踮起脚尖可以比他人看得远，但人人都踮起脚尖大家都看不远了。当自己从伙计变成老板之后，陡然发现，居民部门竞争激烈的场面变成了厂商部门的竞争激烈，打工时打工者相互竞争激烈，打工者处于劳资市场的劣势，而和自己一样的大批人都当老板之后，劳资市场随之从求职难变成了用工荒。

　　抱怨自己倒霉是没有用的，古训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都不愿给人打工，又怎么能抱怨愿意打工的人现在这么少呢？

　　用工荒不仅仅是在员工层面，也包括老板自己在内的管理层。过去中小企业为了防范“经理人革命”的风险而表现为高度的家族化倾向，而现在则是更进一步发展到“近亲化”状态，原本七大姑八大姨都作为自己人进入到管理层，现在六大姑父七大姨夫们也纷纷自己开厂，而且多是同一行业之内的，亲戚甚至成了同行竞争对手。这种情况在某些同种产业集聚的地区尤为突出。无耐之下，只有依靠直系亲人来管理企业，家族化管理退向了“夫妻厂”“父子厂”。不少资产客观的私企，依然是老板从董事长到业务员、从总经理到会计出纳一肩挑。

　　用工紧缺，雇不起他人就只好“自雇佣”。过去有“班后五不走”之厂规，现在都不提了，员工下班了，老板就带着老婆儿子在工厂里给收摊子，做一些员工留下的尾巴活。

　　新老板们往往此时才深深体会到原来当老板，尤其是小老板是如此的艰辛。

　　有学者曾经诟病国家的劳资政策如最低工资制度等等，但是在劳资市场已经完全市场化的今天，这种攻击是多余的，因为政策在调节工资的方面作用微乎其微。在求职难的时代，求职者也不得不接受低于最低工资底线的待遇，对工资集体协商也丧失了话语权；而在用工荒时代，老板不出高工资就面临着停产倒闭的局面。

　　质量。

　　用工荒对产品质量直接造成不良影响。这种影响来自劳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由于用工荒，老板会从偷工减料并用变成偷工不成就加重减料，用更多的减料来弥补用工成本的上升，从而维系市场竞争力。

　　另一方面对产品质量的打击来自于员工。具有工作经验的员工不少都转身当老板了，自己另开一个小作坊，留下了继续打工的往往是初出道的，操作经验不足，缺乏培训和锻炼。过去是老板挑拣员工，现在老板们则是饥不择食，有人愿意来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挑三拣四，能用就行了。老练的员工要么要价陡增，要么自立门户，老板不是没得工人用就是用不起，也只能接受生手了。过去还有和学徒概念，现在能跟得上生产线速度的就成为企业里的骨干了，而且就是这样的员工也未必能留得住。

　　产品质量取决于工作质量，而用工短缺的状况，加上本来就缺失的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严重影响到了工作质量，产品质量也就日益下滑。工作质量下降的表现就是两大纪律——劳动纪律和工艺纪律——的涣散。这种涣散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老板对此束手无策，要么接受这种员工，要么让他走人自己无人可用而停产而致使订单无法按时完成。

　　前几天有位老板请到他那里看一看，说是有点问题请帮忙解决一下。到了他那里问什么问题，他说你能不能把我的烘干流水线的调速开关的上限锁定，也就是不要流水线开得那么快。速度控制开关本来是无级可调的，过去都是让去把速度上限提高，如果使用低速自己调低就好了，现在怎么要限速？而且他要求的是实际速度的降低而不是仪表显示的速度的降低。有点类似要做一杆八两秤的味道，究竟咋回事儿？

　　原来到了快要下班时，负责下线的员工就把线速开到最大，争取工件快一点从烘干室里走出了好下班走人，他要的只是工件从流水线上走出来，至于有没有烘干，他不管了。我说他这是违规操作啊，你应该禁止他这样做，违章是要受处罚的啊。老板朋友苦笑说，人家愿意在这里干就行了，怎么还敢处罚他。

　　其实他这样做是无用功，等于是在欺骗员工，骗得了一时骗不了长久，他实行的是计件工资，一旦员工发现在他这里做同样多的产品要比在其它工厂里花费更长的时间，很可能就会跳槽而去，而且把八两秤的秘密在同行工友中传播，导致他“名誉”受损，更难找到工人。

　　工艺工作现在在中小制造企业里几乎荡然无存了，很多员工不知道“工艺”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还有什么工艺纪律， “工艺员”已经成为一个过去时的职务了。企业管理者甚至不知道什么QC、TQC，企业里的质保根本谈不上什么体系。员工对设备的使用已经没有什么“操作规程”了，爱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老板发计件工资就把机器开得飞快，老板发计时工资就能慢则慢。老板面对这种情况只能怒在心头口难开默默接受，因为自己过去打工时可能也是这样，不过那时候是要受罚的而现在却不敢罚人了。

　　过去给投资者设计一个车间、一条流水线，最后要给出厚厚一本使用说明书，编撰工作相当费神，现在发现不需要了。因为操作者完全是自由作业，而不是按照使用操作说明的要求使用设备。有人提醒，设计者应该采用傻瓜式思路，为“傻瓜式”使用者提供“傻瓜机”不就行了吗？不然，使用者需要的不是“傻瓜机”，而是“听话机”，是能够让他随意操作的机器，至于这种随意作业会对产品质量造成什么结果，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质量的下滑导致本来多是生产普通产品的中小企业中的大部分开始退向廉价市场，低端恶性竞争的势头已经显现。少数企业希望躲避这种低端竞争而留在高端市场当中，但是，生产高端产品的技术工人是如此一员难求，要价奇高，经营不容易。

　　产能。

　　正常情况下，投资者的意愿是不会让投资闲置的。但是，总体上的产能过剩却是市场经济的一个必然结果，不足为怪。但此时却是唱衰中国制造业声音当中的一个突出旋律。

　　出租车司机基本上都是两班倒，很多是车主在雇个搭档，一个开白班一个开夜班，人歇车不停。以往在制造业发达的深圳时，如果看到某家工厂夜间的灯接连几天都不亮，基本上可以说它快要倒闭了。一般情况是只要订单充足，工厂都会日夜不停的生产。但现在看到的情况因为用工短缺而变得完全不同了，机器和人一起停下来，因此形成了设备生产能力的严重相对过剩。出租车车主如果雇来的搭档要价太高，车主多赚的钱还不抵车的磨损维修，他就只能选择自己一个人开车，自己休息时也让车子休息了。

　　中国制造业的产能究竟过剩到什么程度？这恐怕是业外甚至业内人士都未必清楚或未能认识到的。现实的问题不是究竟有多么过剩，而是这种过剩还在持续地被重复的投资行为所加强着。就像给人搭档开车因为车主无利可图而不再雇佣他，他很可能自己购辆车来开，同样他也面临雇工困难甚至是更加困难，最终，两个人经营一辆车就变成了两个人经营两辆车了。

　　设计一座工厂或一个车间或一条流水线，首要的参数就是“产能”。但是，现在这种设计流程似乎受到了挑战。有位老板上来就问，你设计的流水线一天能做多少（产品）？我问他：你准备生产多少？他很茫然也很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问我？我怎么知道？现在一天几十台，过几天谁知道要生产多少？也许一百，也许二百。又问：你觉得过几天你能达到多少产量？答案是没法估计。有些老板对他现有的流水线的潜在产能还津津乐道，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在用一匹大马拉一个婴儿车，要求新建的流水线也按照这种规模设计。

　　既然一条流水线因为工人短缺无法开得起夜班，还要新建一条流水线？新流水线的工人又该从何而来？其实各位有所不知，建新流水线的企业都是能够拿到新订单的，而新订单就会引来新的员工，惟一的问题是所有的工人都不愿意上夜班，他们愿意工作，但只愿意在白天工作，老板没有办法，只好让既有的、沉淀的产能继续沉淀，而且新增的产能还往往是按照生产峰值时设计的。不新建一条流水线（或车间或工厂）就无法完成千辛万苦处心积虑接到的新订单。

　　过去我们将产业的“进入门槛”，防止重复投资形成产能过剩。这种政策限制的是行业的新进入者，但是，现在，这已经变成了制造业中小企业的内部的自发行为。老板用工紧张还要接单的原因，只是说明按照现在这种极低的设备利用率进行生产他还有利润空间，而不是为了给过剩产能找米下锅。

　　很多企业的销售人员在积累了自己的客户资源之后，往往也不再满意给人打工而是要自己做老板，自己做老板当然就要自己投资建厂，而不会去考虑这是不是重复投资以及老东家的产能是否过剩。

　　传统的经济学理论认定，完全竞争最具效率。但是，完全的竞争就意味着产能的过剩和定价话语权的丧失，何谈效率？现在，老板遍地皆是，打工者瞬间变成了奇货可居，结果就是在中小企业里造成大量的产能浪费，老板们没有因为厂商部门内部的竞争而看到希望的效率，打工者的效率表明是有所提高，但最终也会从产品市场上为消化用工成本上涨而带来的通胀所吞没。

　　用工荒下的投资冲动依旧，说明市场需求尚且支持着，而一旦市场需求发生明显的滑坡，长期积累的庞大的产能瞬间就会爆发出它的破坏力，这种破坏力比之房地产业以及民间金融所积累的风险将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我们毕竟是公认的世界工厂是制造业大国而不是房地产大国也不是金融大国。

　　有学者把制造业的困境归为国家货币政策的从紧，其实不尽然。在美联储带头全球央行跟风的全球货币宽松气氛之下，中国独自银根从紧，的确显得非常滑稽。但是，大家叫嚷银根太紧，恰恰说明是投资需求旺盛，如果没有人愿意投资，就不会有人叫嚷资金紧张了。而投资需求的热度说明了在产品市场环节上还有一定的利润空间，或者说成本还有压缩的可能，在用工成本急剧上升的情况下，成本空间的压缩方式“偷工”不成很可能就是“减料”。在制造业依然“有利可图”的情况下，资本的嗜利本性就会吸引它前来，差异只是方式——廉价的国家资金收紧了，但高价的民间融资非常充裕。对资本来说，只有值不值得投资的问题，没有流动性短缺的问题。

　　国家政策层面要不要对这种产能过剩加以政策性限制以遏制总体上的重复投资？比如已有剩余产能的企业不允许其进行新的同种产能的投资。

　　这是个问题。

　　还是秉持市场自由的精神，任由中小制造业这种盲目膨胀，直至它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