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刻舟求剑”的故事已经老掉牙,小学就学过了:一个楚国人乘船渡江,一不小心把剑掉入江中。他急忙在船帮刻了记号,嘴里还念叨:我的剑是从这儿掉下去的。船到对岸,他从刻记号处下水寻剑,当然是空手而还。寓言末尾总结道:“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有意思的是,这类故事不但中国有,印度也有。佛教《百喻经》里有一篇“乘船失釪喻”——釪是和尚吃饭用的金属钵。故事说:从前有个人乘船渡海,失手把一只银钵掉到水中。他暗念:我在这水上做个记号,等船停下来再捞不迟。船行两个月到了狮子国,停到一条河里,他便下水去捞。有人问他:你要干嘛?他回答:我掉了一只银钵,如今要捞上来。对方问:在哪儿掉的?回答:刚入海时。又问:掉了几时?回答:两个月了。再问:掉了两个月,为什么到这里来捞?回答:我刚掉时,在水面做了记号。那里的水跟这里没区别,所以下去捞。对方又说:水虽然没区别,可你当时在彼处掉的,如今到此处来捞,又怎么捞得到?
佛教文学难免絮絮叨叨,有点罗嗦,不如我们的“刻舟求剑”言简意赅;然而两个寓言的情节结构及寓义却出奇地一致。“刻舟求剑”故事载于战国时秦相吕不韦领衔编纂的《吕氏春秋》;而“乘船失釪喻”刊载于《百喻经》,那是由印度和尚僧迦斯于公元五世纪撰写的佛教经书,并由另一印度和尚求那毗地在南齐永明十年(492)译成汉文。也就是说,该故事在中国传播,比“刻舟求剑”晚了700年。
那么,是印度人抄袭了中国人,还是此故事原本起源于印度,后来被《吕氏春秋》和《百喻经》分别收入,抑或是中国人和印度人不谋而合地创造了相同的寓言?结论还有待专家去考证判定。
这里我想说的是,“刻舟求剑”、“刻水求釪”的蠢事虽然小学生听了都会嗤之以鼻,但谁也不能保证我们长大后就不犯类似错误。
譬如我还清楚记得,64、65年有一台轰动全国的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曾不只一次在人民大会堂上演。那时电视还不普及,但凑在收音机旁听听那铿锵激越的男女生朗诵,跟着哼唱昂扬高亢的革命歌曲,仍是万分激动甚至热泪盈眶。
道理很简单。其一,这台戏聚集了当时全国第一流的文艺工作者,歌舞节目则是从半个多世纪的红色歌舞中精挑细选、匠心编排而成,串场的朗诵词也是由著名诗人撰写,朗朗上口、极富激情。据说周恩来总理非常关心这台大戏,曾多次亲临排练场给予指导。
其二,当时的背景是三年自然灾害刚过,人们已能填饱肚子,但物质生活依然匮乏,正需要精神食量来填补空缺。此外,自62年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以后,全社会“革命化”空气越来越浓:学雷锋、学语录、四清运动……紧锣密鼓。高浓度的革命气氛,引发了空前高涨的“革命热情”——两年以后的“文革”就是在这样的全民心态下爆发的!而在如此鼓胀的红色思潮氛围中,推出这样一台声情并茂的红色大型节目,对人们的精神鼓舞又是何等巨大,大概连未曾经历者也能想象得出!
然而物极必反,经历堪称惨烈的十年动乱,国人似乎清醒了许多;再经三十年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已基本回到地面。——当然,十几亿人,或因经历不同、立场不同、修养不同、认知方式及思维方法不同、反思能力不同,甚至血型不同……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同观点。但我相信绝大多数人的思想状态跟当年相比,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巨大变化!
年轻一代更是如此,你看看大街上耳塞耳机、手持ipad、身穿毛边乞丐装、甚至鼻翼上还穿着两个银环的少男少女,您不觉得您正置身于另一条河流、甚至是另一星球的另一条河流吗?
如今人们身穿高价租来的灰色红军服,描浓眉画大眼、粉墨登场、口唱史诗歌曲时,很可能只是抱着一种游戏心态,甚至带着点“任务观点”……一旦任务完成、卸装洗脸,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们还会因刚才的演唱而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吗?还能体会当年人人抱有的那种近乎宗教的虔诚心态吗?——如果有人认为音乐一响、歌声飞扬,指挥棒就会变成魔棒,人们会一下子回到当年那种一呼百应、点火就着的精神状态,我不能不遗憾地认为:曾被我们这些小学生耻笑的刻舟求剑者,而今还活着……
附一:《吕氏春秋、刻舟求剑》原文: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附二:《百喻经、乘船失釪喻》原文:
昔有人乘船渡海,失一银釪,堕入水中,即便思念:“我今画水作记,舍之而去,后当取之。”行经二月,到师子诸国,见一河水,便入其中,觅本失釪。诸人问曰:“欲何所作?”答言:“我先失釪,今欲觅取。”问言:“与何处失?”答言:“初入海失。”又复问言:“失经几时?”言:“失来二月。”问言:“失来二月,云何此觅?”答言:“我于失时,画水作记。本所画水,与此无异。是故觅之。”又复问言:“水虽不别,汝昔失时,乃在于彼。今在此觅,何由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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