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我在日本看Bob Dylan演唱会，认识了二十出头的小泽老弟。他是个摇滚阿宅，英文说不了几句，却会弹唱每一首Bob Dylan的歌（这成就非常惊人，能如此声称的美国人也没有几个）。小泽无恒产、没上班，四处打零工，心血都投注在他为小众乐迷通讯写的碟评，评的都是「私酿地下录音（bootleg）」──此字原是禁酒令时代藏在靴筒里的「私酒」，后衍伸为「未经授权流出、地下流传的出版品」：演唱会实况、试唱带、未发表歌曲、相异录音版本之类。bootleg自成一门深奥学问，小泽的功力十分要得，丝毫不在亲历嬉皮时代的长辈之下。

小泽志愿担任导游，陪我逛遍了东京新宿西口巷内十几家bootleg专卖店：日本对这类出版物管理宽松，新宿西口曾是全球乐迷寻宝圣地。bootleg比正版贵得多，版本良窳落差极大，要是没有一点儿起码的专业教养，免不了要花冤枉钱。小泽以他渊博的学识和有限的英文能力替我讲解，遇到他以为不值费钱的录音，就评一句「rubbish！」。整条街十几家店几千几万张碟，能入他法眼的不多，几乎都是rubbish，替我省了不少钱。

小泽解释：当年大半bootleg从欧洲进口碟片和封面内页，日本当地装殼包膜。他特地约我去朋友的bootleg地下加工厂参观：一间隐身普通社区的的普通公寓，地上堆满了待包装的半成品。他们热心招呼我四处参观，直到他们搬开一大块铁板，露出通往地下室的梯子，我纔真正有了置身「七宝奇谋」或者黑帮电影场景的晕眩感，只不过地下宝窟既无白粉、亦无金条，只有一排排摇滚众神的地下录音：Bob Dylan、Rolling Stones、Beatles、Pink Floyd、Led Zeppelin、Grateful Dead、The Who、Bruce Springsteen......。

正待道别，我没回过神来，一脚踏空，半个身子跌进了那个地底宝窟，幸好两手及时一扶，没有直摔到底。日本青年齐声惊呼，七手八脚把我捞了出来。那日的纪念品，是几张不是rubbish的Beatles电台演出实况，一副跌坏的眼镜，和半身瘀青。

后来网路兴起，新宿的bootleg店几乎倒光了。我与小泽老弟十几年没见，但我想他应该还记得：当年曾经有一个台湾人，差点摔死在一堆bootleg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