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人——意志、民主与宪政
一个炎热的夏天,一间狭小的陪审员休息室,一场跌宕起伏的辩论——八号陪审员从对一个人到十一个人的绝对劣势到最终全面的其它人的这一过程,靠的不是武力,不是权威,而是逻辑与背后的制度。一个半小时里,《十二怒汉》用一个单调得近乎离奇的场景却神奇地让人看的一气呵成、心潮起伏,这恐怕是我看过最好的电影。
却不由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场面。
200多年前,在费城的一栋二层楼砖房里,美国的先贤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于此,在此11年前,就是在这同一个地方,北美各州的代表们通过了《独立宣言》,宣告了美国的诞生。现在,是在同一房间里,各州代表再次聚首,解决未来美国如何生存的问题。
同样的夏天,天气有时十分闷热;同样是一间并不那么大的房间里,代表们戴着假发,穿着正式场合必须的礼服。他们经常连窗子也不打开,以免从街上能听到会议的声音,也避免成群讨厌的马蝇涌入。在我们今天看来,这是一群谜一样的绅士。
电影中,陪审员们没有名字(影片最后,才出现8号、9号陪审员的姓名),他们站在一起,你就会发现,他们的白色衬衫、深色领带都是如此相似,这本就是一群最普通的美国公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也是美国公众的缩影;制宪会议上,当然不乏激烈的辩论,但他们也是一群普普通通、认认真真,读书、思考、做事的绅士们,他们身处内外交困的落后美国,却普遍的带有“欧洲学者式的思考、新大陆人的朴实和一份当代政治家少有的天真”。
时间、地点以及他们手中掌握着的从个人到国家的命运,竟是如此相似。
一、少数人意志
8号陪审员的优势在于,反对他的11个人并没有达成统一意见:有的认为贫民窟的人天生就有劣根性,有的认为证据确凿,有的则随大流、摇摆不定……他正是紧紧抓住了这一点,将别人漫不经心的思维定势扭转,用少数赢得多数。
电影和历史的两次会议中,一个关键点是“少数人”:电影中8号陪审员从对一个人到十一个人的绝对劣势到最终全面的其它人的这一过程不再赘述;制宪会议上,由詹姆斯·麦迪逊带来的《弗吉尼亚方案》,经过激烈的辩论、修订、再修订、再辩论,最终成为宪法的基础,尽管当时很多代表仍然对此忧心忡忡,但结果是这个宪法成功地运作了200年,仍然保持着生命力,不能不说这又是一个少数的胜利。相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这些都源于一种可贵的精神:当个人意志背离于群体意识的时候,能顶住压力,坚持己见。举一个电影中有趣的细节:4号陪审员是个非常有逻辑有条理,自信而不受情绪影响,典型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开始天气热,旁边人问他怎么不出汗,他说自己从来不出汗。但后来8号陪审员在追问他前几天看电影的细节时,其他几个陪审员也开始专注的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怀疑与压力,这时我们可以看到他的额头上随着问题的深入开始有汗水,并慢慢流了下来,回答开始凝滞,开始擦汗的动作。可见即使这样自信、有条理的一个人,当面对群体的审视和压迫式询问时,作为个体所无可避免所遭受到的巨大压力。
可想而知,8号陪审员以及美国国父们在这种巨大压力下难能可贵的坚持和他们身上闪耀着的人性光辉。费城会议曾经遇到一个最大的僵局——未来国会的代表产生方式,小州几乎要退出会议,但经过长时间的辩论,提议仍旧以10:1通过,乔治·梅森写信回家说:人民在期待这个会议,“但愿上帝帮助我们别让他失望,建立起一个贤能公正的政府”,“就我个人来说,如果是出钱叫我来开这个会,每天给我1000磅我也不干。当年跟英国造反,建立新政府,和我们现在面临的事情相比,已经算不得什么了。那个时候,大家都兴奋着,激励着人心。我们现在却要完全靠沉着冷静的理性,来思考这个政府体制会对那些甚至尚未出生的人的幸福会有什么影响。这个责任,真是艰巨得无法测量。”(《近距离看美国之四——如彗星划过夜空》,林达著,三联书店,2006年版)
艰巨的任务、冗长的会议与湿热的气候,这就是8号陪审员和费城会议代表们的处境,不得不说,他们赢得了意志的胜利。
二、少数人意识
当然,个人的意志对于胜利只是一部分:前面讲过,“少数人”的成功,靠的不是武力,不是权威,而是逻辑与背后的制度,是“少数人意识”的支撑。
从这个层面来讲,电影中的8号陪审员恐怕真得感谢200多年前美国先父们的智慧。
在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中,每个人的机会都是平等的,因此这里的平等不是结果上的平等。对于那位年仅18岁的少年来说,他能否得到一个公正的审判将决定他的命运,但是个体的人在国家政权面前永远是弱者,在一个没有正义公平的国度里,清白善良的人完全可以被无辜地判罪,像美国这样一个有无数人追求正义的历史上,依然可能存在着许多不正义的判决。于是人们把希望寄托在陪审团制度上。
司法体制的可贵之处就在于陪审团必须达成一致的意见,而且每个人都有平等的发言机会,而非简单粗暴的“少数服从多数”,这样有利于人们对案件进行深入的探索,唤起内心深处人性意识的觉醒,从而达到宪政制度中对少数人的保护,即民主社会中,人们的“少数人意识”。
我们最开始理解的“民主制度”,都是简单的“多数定规则”:“民主”,就是小小的希腊城邦,什么事情都是大家在广场上,举手表决说了算。但是,权力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拥有权力的人总要想办法来证实自己是掌握权力者,孟德斯鸠说:“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有权力的人们使用权力一直到遇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
如果民众还处于蛮荒状态,就会出现“过激民主”,一旦民众掌握了超越其水平的决策权,这种“民主”几乎就等同于无政府、无秩序、无法律,距离暴民政治仅一步之遥,比如法国革命中付出的民众暴乱的血腥代价,比如3号、10号陪审员对法理逻辑的忽视。麦迪逊曾说过一句话,表达了他对民众的不轻易信任:“在所有社会里,一旦多数被一种共同利益或共同激情联合起来,少数人的权利就会处于危险之中。” 苏格拉底死于陪审团的民主投票,二战时期犹太人的悲惨遭遇都可见“多数人的暴政”的可怕。
由一部分人来决定另一部分人,这本身就是有局限的,因此一个高度民主化的社会,必定要保护最少数人的最大利益和最大幸福,相应的,这个社会最多数的民众必须具备“少数人意识”,这就是所要达到的社会文明程度。
幸运的是,美国的建国者在读着法国人充满激情的启蒙文字时,拥有自己的道德自信,并沉稳恰当地运用了他们的理性与智慧,并且经过时间的考量,民主制度伴随着相应的社会文明程度一步一步自上而下的配合成长。
没有他们,或许也就不会有《十二怒汉》的故事,正如剧中人所言:“我们的责任重大,我一直觉得这就是民主社会的优点。我们收到信,被通知来到这里决定一个跟我们素昧平生的人到底有没有罪。不论做出什么样的判决,我们都拿不到好处,也没有损失。这是美国司法制度中最神圣的一条,也是我们的国家如此强大的原因。”
一部酣畅淋漓的《十二怒汉》,让我对民主、少数人有了更多的体悟,最喜欢的场景还是影片的结尾:雨过天晴,阴霾和闷热一扫而光,主演亨利·方达走过法院的巨大石柱,与老人握手,彼此问过姓名,散开,融入人群——没有痕迹证明刚才激烈的会议发生过,然而,它真的如此发生过——就像200多年前先贤的聚首,一切的一切融入了历史,影响了每个人的命运。那些为道德、为责任、为文明的、开化的民主而坚持的人们,他们是谁?或许从头到尾,我们都不得而知,但文明依然在演进,他们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