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怅惘


从朋友家出来时,天色已暗,感觉转瞬间经历了一个白昼与黑夜的时空转换,蛮奇怪的一种感受。

恍然记得晚餐前,窗外的天光是刺目的,阳光灿烂,我甚至没有感到那已是落日时分,我还感慨地说:我喜欢这样的天色,晴朗而又明媚。我说出门时赶上落下了几滴小雨,我还担心被雨水所阻隔呢,竟未料到没一会阳光就朗照大地了,天空中聚集的一大片乌云无影无踪了。奇怪的天象,我当时想。

朋友家的餐厅没有窗户,我咀嚼着他家阿姨做好的饭菜,感叹着这是一顿美食,我难得吃到这么可口的家常饭菜。朋友说,那你没事时可以常来呀。我笑笑,心里觉得我是最怕打扰别人的人,恐怕不会常来,我只是喜欢偶尔与朋友们一聚,谈点闲话,省得一人在屋里呆久了,思想都变得闭塞了。

那时,我没有感觉到天色渐黑,就像我眼前见到的这番景象。

于是我决定徒步回家。天气凉快,和煦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我想我绝不能辜负了这份北京难得一见的好天。朋友家与我家的距离并不太远,平时亦难得有闲情逸趣徜徉于城市街头,我一直觉得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广场恐惧症,害怕人群,害怕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害怕在陌生人中间穿行,甚至害怕一个人逛商场看电影。朋友正好与我相反,他从美回国后,只要有心情,就一人背上行囊,亦不跟女友打声招呼就开始了他的旅行,他一般是去世界各地旅游,前一阵去的是以色列,他说那里很美,是一个太值得一去的地方。他说,他甚至开着以色列车牌的小车,奔了巴勒斯坦。出以色列国界时,边防人员让他录下自己的保证:一旦出事,与以色列无关。你想好了吗,是保证想好了?朋友说以色列人当时反复询问他。他义无反顾地开车跨越了国界。他认为,人生就是冒险,他喜欢刺激。

我会傻乎乎地问,你一人出行不害怕吗?他摇头,为什么要怕?他反问我。我哑然了,又问,一个人在外不孤单吗?那什么好孤单的,可以到处玩呀!他又说,继续用纳闷的眼神望着我,甚至流露出一丝讥讽地微笑。

我汗颜了!

我告诉他,我极佩服那些勇于一人出行的人,走南闯北,风尘仆仆,一路风景一路歌,而我,则更愿意老老实实在家窝着,虽然我的内心一直像长了一对大大的翅膀,飞翔在蓝天白云间,俯瞰着大地,我喜欢极了这种想象中的飞翔感,这会让我感受到一种人生的自由与辽阔,天地浩荡。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有广场恐惧症?为什么那么渴望自由飞翔的心竟会被现实时空所束缚,畏首畏尾,寸步难行?

不知道,这种心态一直让我深感茫然。

但我这次决定散步回家,归途中我会经过热闹的三里屯,我甚至决定在那里停留一会儿,去看看苹果店,在店旁的喷水小广场上呆上一会儿,我甚至在幻觉中渴望着一次奇迹般地不期而遇,邂逅一位我渴望见到的人。这让我有了构思小说一般的遐想,那翩然而至的想象竟让我激动了起来。

我一边向三里屯方向走着,一边浮想联翩,想象促使我加快了步伐,以致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那不是一种诞生在想象中的情景,那将会是一个奇迹般的相遇。

这种奇异的幻觉已然多次降临在我的想象的世界中───当我游走在蓝色港湾,当我坐在电影院里。我明白了,人生中的许多浪漫故事并非是在现实的时空中发生,而是更多的是发生在想象的时空中。

惟有浪漫的想象,可以填补现世俗生活中的尴尬与拘谨,它可以任由你的意志去扭转乾坤,这就是想象的魅力。

三里屯就在近前了,灯火璀璨,穿梭中的人流多了起来,那条我熟悉的马路上趴伏着长长的一溜甲壳虫般的卧车,不时地还有刺耳的鸣笛声响起,奇怪地是它的噪音并没有扰乱我的心境,甚至把我带入了对九十年代三里屯的缅怀。

我匆匆扫过街对面的酒吧一条街,它已然不再是那个年代简陋粗糙的酒吧了,店面一律经过了更新和改造,以便让它显得更像是一座座现代化的时髦酒吧。九十年代则是简陋的,几个小木板的拼接就支撑起了草创时期的酒吧,总是传说市政要拆除,可又迟迟未拆,我时常会被朋友约到这里,聊着我们想象中的电影,亦聊着影坛的奇闻逸事,但我从没有一人来此一游,我必须成群结队,否则我的“恐惧症”会强力阻止我在这一带出现。

最让我怀念的还是那时这里铺排着长长一溜服装小摊,店主们吆喝着兜售着小摊里的牛仔服和外贸转内销的衣物,对于我们这一族游手好闲者充满了一种神奇的诱惑,因为这类服饰是时尚且另类的,带有国外范儿,非常适合我们这一类人的穿着打扮,我们可以利用它将自己从头到脚地武装起来,招摇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炫耀着我们的独特存在。

那时这里时常晃着的许多熟脸,你无须担心在这里遇不见熟人,大家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一带,并没有确定的购物消费的目标,只是为了一逛,为了一份快乐惬意的心情。那个时代大家还有许多闲暇的时光可以任意打发,自由而散慢,市场经济刚开始萌动,一切都还是未知的,只觉得大地在蠢蠢欲动,有一股如火如荼的浪潮正在渐行渐近地向我们迎面走来,让我们为之而激动。虽然八十年代掀起的思想大潮已然退却,悄然远去,书摊上不再有尼采、叔本华、弗洛依德和萨特等西方哲学家的书籍了,映入眼帘的都是些充斥着肉欲与性感的封面与读物,但电影界正在无声地崛起一群摩拳擦掌的年轻人,他们过去大多是拍电视音乐片或广告的,而现在,正在筹措资金准备杀向电影市场,且兴奋得嚷嚷着要“悠大个的”。所谓“大个”,指得是投资。在任何一个酒吧都能听到有人在聊电影,以致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幻觉,好象全世界的人都在搞电影、谈电影了。

而现在,三里屯只是我的一段记忆,有美好亦有忧伤,这条街上的服装小摊早已成为历史,连一丁点痕迹都未曾留下,那个年代没有逛过这里的人一定不知道三里屯旧有的故事,他们只知道这里是大都市的一个美妙的点缀,是一处京城值得一览的繁华景观。

我更愿意在记忆中复原三里屯曾有过的熟悉的场景,因为在这里,率先引领了时代的潮流,在一种另类的骚动中,孕育着时代的发展方向,冲破了几千年来统治我们的传统价值观与生活观。那时的酒吧在中国,不仅仅代表着一个休闲与消费的场所,更意味着中国朝向世界的紧闭的大门被推开了,由此,酒吧成了一种象征,一个新时代即拉开大幕的象征。

而当下的酒吧,不再具备这种精神含量了,它早以成为一个炫耀时尚的场所,代表了一种奢糜的生活态度。它是一种流行,一种浅薄无聊的生活方式。

现在这条酒吧街上,除了那家闪着霓红灯的“男孩女孩”酒吧的名字一如既往,我无法再找到往日的遗痕,令人心生怅惘。

我拐向了苹果店。来前,我已然想象到了这里将会是人头攒动,但人群涌动的程度还是超过了我的想象。我在公交车与地铁上习惯见到的麻木冷漠的面孔在这里荡然无存,从我眼前划过的都是一张张年轻而又快乐的面孔,甚至还有些吸食雅片后的亢奋。女孩的着装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策划,显得时髦而鲜亮,个性独具,夏天到了,虽然小风吹得有些凉爽,但她们依然裸露出自己的漂亮细长的胳膊,有的,甚至穿着一条短裤或短裙,一对性感的大腿向世人炫耀着迷人的青春魅力。

小广场上的一家服装店面前,一大群人簇拥在一起,围成一团,里面有歌声传出,是轻摇滚的节奏,但歌曲则是“祝你生日快乐!”经过改造后的这首人人都感熟悉的歌,激越而又动人,它可以将人落寞的心情一下子就带到了那快乐的时刻,那美妙的时光。我没有走近,只是略略地站立了一会儿,目光梭巡地扫视了一圈,没有我在寻找的身影。

有点失落。

我进了苹果专卖店。人多极了,但颇安静,仿佛这里凝聚着一股强大的磁场,让人一旦进入就会被时尚的环境所慑,禁声而无语,只是沉浸迷恋在对苹果产品的欣赏中。许多人都在欢喜地玩弄着敞开式柜台上展示的苹果产品,亦有几个年轻人在喁喁低语地与朋友交流着什么。我悠闲地走了一圈,没有在任何一款产品前驻足,目光还是梭巡。我只是一个混在茫茫人群中的寻找者。

想象中的奇遇是会让人心生欣悦的,甚至彼此间的交流与对话都充满了诗情画意,仿佛历历在目了,我陶醉着,几乎忘记了此时此刻我所置身的环境。我飘然世外,身轻如燕地飞翔着,在暗夜中穿行。

我是一个失意的寻找者,最后怏怏地离开了苹果店,走向了店外的小广场。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展现着模特们水蛇腰般的身姿,她们一摇一摆地着走过舞台,留下一片惊艳。

不时会喷射出清泉一般水注的小广场周围亦聚满了人流,他们围观着,等待着喷水的那一振奋的时刻,当被镭射灯照亮的水线飞流直上地喷洒时,他们亦会发出一声声快乐的尖叫声,纷纷闪避。有一勇敢贪玩的男孩果敢地冲了进去,不顾母亲在背后的高声呐喊和劝阻,不管不顾地跑到了水池的中间,身体淋得透湿,但一脸微笑地站立着,还叉着腰,挺起胸膛,像是向别人显示他的骁勇与无畏。有人开始拍照,一闪一闪的镁光灯闪电般地划过,喷射的水线舞蹈般起伏跌宕地舞动了几下,又停歇了,又变得安静了下来。接下来是继续等待新的一次银蛇狂舞般地喷射。

我没有等待,我只是一个失意的寻找者,匆匆迈步离开了三里屯,走向了怅惘的夜色中。背后,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渐渐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