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做的女人
■ 洪烛
她的名字叫水。她就是水,没有名字也是水。在海里、湖里、江河里,她都感到空虚,只有和人相遇,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谁。她的名字是人给起的。
有个叫贾宝玉的男人说过:“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她是女人化成的水,是水中的水。她的理想,就是能够找到一个把水当作女人来呼唤、把女人当作水来爱惜的男人。她相信自己的胸怀盛得下他的影子。是啊,当水面上有倒影的时候,水才真正地活了。
为了找他,她走了很远的路,经历过冰、霜、雪、雨的几重轮回。她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雪花的妹妹。她落在一座城市的街边公园,被冻僵了。冰是睡着了的水。水在冬眠时也会做梦的。她梦见一位孤单少年走来,出于无聊而堆起雪人。他把雪人当成朋友来塑造的。他塑造的雪人是少女的模样。他是细心而多情的。又有几个堆雪人的人能考虑到自己堆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却想到了,他塑造雪人时,就想让她跟自己尽可能地不一样。跟别的女人尽可能地不一样。他把自己对女人的所有美好想像,都用在她身上。他要塑造一尊最美的雪人。
女人化成的水,又重新变成女人,只不过暂时还是一个雪人。不,那是一个雪做的女人。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尚是女人的半成品,她要求自己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尽可能地接近完美。她要求自己像真正的女人一样,有一副火热的心肠。
他把她打造成女人的样板。最后,用一颗蜜贱的樱桃做了她的红唇。他退后几步,认真地打量,越看越美。忍不住又走上前,在她红唇上吻了一下。他是在跟雪人告别呢。他还有一些比堆雪人更重要的事要做呢。至少,在堆雪人的过程中,他忘掉孤独了,他有了个想像中的伴儿。他把雪人叫作妹妹。临走时说:“妹妹,你等着我,我还会回来的”。
他忘掉孤独了,却把孤独彻底留给了她。他的那个热吻,既是救了她,又是害了她。她像被烫了一下,随即彻底醒来了。她的身体,她的记忆,已留下他的烙印,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浪迹天涯了。她只能站在原地,等他。她真地把自己当成他的女人,而忘掉自己的骨肉毕竟是水做的,坚持不了太久的。
雪人正如所有水做的女人,是靠做梦为生的。等待就是她的梦。她梦见自己被别人所塑造,她还想梦见那个塑造自己的人回来。越想,心里越热,她晶莹透亮的眼睛里就流出泪水来。她被他的吻给点亮了,又给自己的梦想给捂热了。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钟的等待,变得加倍地难熬。
加上天气越来越暖和,日照一天比一天强烈,她穿着冰雪做的衣裳,一件件脱下了,还是感到热。她的眼泪,不再是一滴一滴流下,而是一串一串流下。她实在承受不了相思的煎熬,全身上下都开始融化。唉,这个发了爱情高烧的雪人,怀疑自己等不到他回来的那一天了,怀疑他已忘掉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水做的女人,必将重新变成水。水比女人更柔弱,水又比女人更强大。因为水是不会怀疑自己的。当这尊雪人彻底坍塌,她又恢复了水的原形,变得轻松与快乐。她再也不用痴心等待了。不,她还在等待,等待的时候却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等待的时候,一会儿怕冷,一会儿怕热,一会儿怕他不回来了,一会儿怕自己坚持不住了。而她重新学会了像水一样等待,心平如镜,忘掉了时间也就忘掉了痛苦。真正忘我的女人是没有痛苦的。
不知他忙完了哪些事情,又想起她来了。想起花园的角落,还有一个雪做的妹妹,她的骨肉真正是水做的啊。当他回到那片熟悉的竹林前面,发现她已不在了。她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滩融化的雪水,水面上漂浮着一颗孤独的红樱桃。他还记得冬天的那次吻别,而自己吻别过的女人已不在了,像所有的雪人一样失踪了。春天,雪人哭着离开了这个世界,也宣告着等待的失败……
其实她并不是失败者。她并不后悔自己的等待。她还在继续等待,只不过换了一种形态。她变成一朵云,逗留在昔日花园的上空。
当她看见他真的回来了,回来找自己了,还是体会到胜利的喜悦。一激动,又哭了。下起了一场局部小雨。不,那是她变成雨水,拥抱着他呢。这么长时间,她一直在考验着他,也在考验着自己的等待。谁让她的名字叫水呢?水会变形,但不会消失。水不会背叛自己的等待,更不会背叛别人对自己的等待。她忠贞于把影子投在自己记忆里的人。倒影会被抹平,却不会被忘掉。
他正在寻找那个消失于空气中的雪人,一场春雨从天而降,打湿了他的脸,他的衣裳。有几滴雨水恰巧溅在他的嘴唇上,他轻轻舔了一下,品尝到一点点甜,一点点咸,还有一缕若隐若现的樱桃香味。那是谁在哭?谁的泪如雨下?不知他是否能想到:那是雪花的妹妹,雨水的妹妹,又一次从天上掉下来了。她的名字叫水。她本身就是水做的。想到那水做的女人又变成水了,他也流泪了。他的泪是替她流的,还是为自己流的?
至于她,不知是否还记得:这座历经改造的街边公园,若干年前,若干年的若干年前,曾经叫大观园。大观园里最不缺的就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