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有院吗?
沈东子
许多年前我曾与人就文学院展开激辩,说这种地方培养的不是作家,是写手。对方不但上过文学院,还当过班长呢,当然要为这块招牌辩护。我的观点很明确,看看苏联就知道,现代史上的苏联大作家,没一个是从高尔基文学院出来的,作家的创作跟文学院无关,倒是跟牢房有关,要么坐过牢,比如索尔仁尼琴;要么死在牢里,比如曼杰尔斯塔姆;要么经常去探监,比如阿赫玛托娃,她嫁给了诗人古米廖夫,古被当做反革命枪决,她自然成了反革命太太,惟一的儿子受父母牵连,坐了二十多年牢,有将近一年半时间,她几乎天天去列宁格勒监狱外排队,等着给儿子送吃的。
“一天队伍中有人认出了我。我身后是一个女人,嘴唇冻得发青,她以前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她从大家都已习惯的漠然中猛然醒过来,小声问我(那里所有人都小声说话):‘您会写这些吗?’我说:‘会。’于是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悄然的微笑。”那女人为什么微笑呢?因为她知道她没有白白站在这里,有人会为这段历史作见证。阿赫玛托娃没有食言,她写下了《安魂曲》十四首,献给她两任冤死的丈夫,死于流放的妹妹玛丽娅,还有无数她在彼得堡车站目送远去的同道好友。上面那段话摘自她的《安魂曲》自序。
文学院为什么难培养作家呢?因为它的设立首先是行政的需要,而不是文学的需要,既然从属于行政,文学就只能做小三,你可以写不痛不痒的东西,若不从,就不供养你。文学有知己,没有院。院是人多的地方,而创作是隐性的行为,一个人可能是木匠,医生或流浪汉,暗地下却在写着最瑰丽的诗篇,何时开始何时结束都不能确定,那种诗意的写作过程,连神都要嫉妒。作家如果能像制造鞋匠那样制造出来,那要改名叫写匠了。一个人若是文思泉涌汪洋恣肆,不会想到进文学院,若是江郎才尽,进文学院也喝不到甘霖。
美国也有类似文学院的地方,不过他们不叫文学院,叫作家工作室,比如爱荷华大学的作家工作室,在美国文学圈就很有点名气,主持人叫保罗·安格尔,也就是华裔女作家聂华苓的丈夫,工作室后来面向全球,因为聂的关系,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不少中国大陆作家都去过爱荷华。
并非所有去过爱荷华的作家都喜欢爱荷华,雷蒙德·卡佛回忆说,呆在那里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酗酒,他与另一个大作家约翰·契佛在那里呆过一年,终日与酒为伴,别说文思泉涌,连泡泡都没有。契佛后来进了戒酒所,卡佛则又喝了三年差点喝死,两个佛都成了酒鬼。卡佛写过一篇小说《养孔雀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原型叫奥康纳,是他的前辈爱荷华校友,后来隐居乡下与一百多只孔雀为伴。奥康纳也不喜欢爱荷华,她讨厌那些激烈的争论,认为争论损害感觉,她崇尚灵魂的精致与敏感,宁可独自去公园看浣熊。
当年年轻气盛,辩论总想分个高下,没想过给别人台阶下,结果自然不欢而散。现在是什么也不会说了,若有人问我对文学院怎么看,我会说今天天气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