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株洲抗拆自焚事件始末
横石村的挣扎（本文刊载于2011年4月25日云南信息报封面报道）
南都记者 纪许光 发自湖南株洲
汪家正自焚后，横石村已经被挖开的农田上，巨大的机械臂仍未停止挥舞。实际上，汪家正并非这个村子自焚的第一人，早在今年3月9日上午，横石村1组村民言仕明就曾为了保护“自留地”将整整2公斤的柴油泼洒到自己身上。他提供的一段视频显示，事发时，村长郭建光成突然出现，并抢过他手中的油桶，将剩下的柴油泼洒到自己身上，大声呵斥道“陪你玩。”画面中，双方情绪激动，最终在派出所的干预下，才算作罢。而这段视频的拍摄者，正是汪家正。一个多月后，他真的烧了自己。
和汪家正一样，言仕明是官方公布的横石村18名钉子户之一。从2009年4月8日拆迁征地公告发布至今，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学习《行政诉讼法》、《国土资源管理法》上。出口成章的法律术语表明，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只识得种菜、卖粮的农民了。
消失的农田：
沿长株高速一路向北，黄土飞扬中，横石村宛若一个巨大的工地。在距离“打造中国特色职教基地”的巨幅广告牌南侧不远的山坡上，是横石村4组所在地，也是汪家正自焚的第一现场。现在，这里已经恢复平静。大量灭火器粉尘中，一只说不上牌子的皮鞋静静地安卧在汪家正门前。那是他点燃自己并坠楼过程中，遗落在那里的。
在这所房子东、西两侧，由株洲市荷塘区人民法院院长沈建平签发的“强拆公告”仍保留着。在门框的左侧，是一些已经被撕去半边的媒体关于“公安干警禁止参与拆迁行动”、“严禁行政强拆”和“拆迁补偿不得低于市价”的报道剪报。两份不同规格的文字信息显示，这里的“对抗”一直没有停止。
汪家正的女婿说，那是岳父专门贴上去，用于警示“非法拆迁者”的。后来，大规模的拆迁还是没能被阻止，就在前不久，汪家自建的另一处住宅被认定为“非法建筑”夷为平地。
4月22日上午8时，当强拆的钩机挖到自家楼下的时候，汪家正将可乐瓶里的汽油倒在自己身上，在于谈判人员沟通被打断后，他突然长嚎一声，点燃了自己。现场500多名穿着各色制服、头戴钢盔的执法人员顷刻间阵脚大乱，就在2个小时前，踹开了汪家的大门，已经被踹烂的门扇上，夹杂着黄泥的脚印仍未褪去。
事发后，有村民将视频上传到网络上，顿时引发轩然大波（见南都昨日相关报道）。一场持续了多年的博弈被重新放置到公众视野中。
昨日中午12时，在汪家正被株洲市中医院ICU重症监护室初步判定“可能成为植物人”的结论作出的同时；横石村1组村民言仕明抱着一大叠历年来的上访、诉讼材料向赶到的各路媒体记者讲述着包括他在内的18名钉子户的遭遇；言说，2009年4月8日，株洲市人民政府下发了征地拆迁公告，为了给“株洲职教大学城”建设项目让路，全村1300多亩土地被强行征收。同年7月，在没有村民知情的情况下，现任村长郭建光私自与工程指挥部签订协议，并书面声明放弃村民“听证权”、这在村民们看来，是典型的“被代表”，他们称，自己甚至不知道政府曾提议搞“听证会”一说。横石村村干部与村民们的矛盾由此埋下蔓延的种子。
到了2010年，村民言长根、言长春等人突然发现，政府原先承诺村民的“安置地”被蹊跷地规划成商品房住宅建设用地。他们提供的施工图纸显示，原来被圈定的村民安置地已经被多栋18层高层商住楼说包围。
“村干部说，安置地不给了。只给安置房。”横石村村民言跃云说，按照后来改变调整的安置方案。他们的房子被拆除后，如果想得到安置地（宅基地）建房子，平均每户约需支出28万元/100平米。而根据工程指挥部和拆迁人员的说法，他们的房子被拆掉之后，能得到的补偿从900元至1200元/平米不等。这被认为是对被拆村民的“巨大欺骗”——株洲地区的平均房价已经超过5000元/平米。
村民们说，在多次沟通、协商未果的情况下，钉子户们开始带领村民到工地讨要说法，但在此期间，村民屡次遭到施工现场“光头流氓”持械殴打。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2010年2月5日，当天，村民与施工人员发生激烈冲突，有村民更被追打至河边后，被迫跳进河涌躲避殴打。视频资料显示，一大批身着警服的男子参与了这起拆迁行动，一名在画面中不时招手指挥的男子被村民指出，正是当地办事处书记郭若菠，领一名男子则系田心区公安分局局长沈文建。
“后来，国家规定不准公安人员参与拆迁行动。我们就把报纸（刊载的消息）贴到自家房门上。”有村民说，当实际情况是，公安机关直接参与征地、强拆的行动从未终止。他们提供和拷贝的多份带有日期显示的视频资料显示，就在汪家正自焚的那天早上，大批公安干警仍出现在画面中。
屡次的打砸事件被村民们拍摄成视频、图片资料放置到网络上；试图引起媒体关注。村民们说，实际上，汪家正曾是横石村4组近30户村民的最大领导者——组长。2009年，株洲职教大学城拆迁项目上马后，因为与村长郭建光的意见不一致，被中途“撤职”。在此之前，他的工资是年薪100元。在村民们屡次被“光头”们殴打、并遭到撤职处分之后，汪家正已经完全不需要顾及“影响”了。他成为横石村抗拆村民的带头人之一。
实际上，汪家正并非横石村第一个以自焚抗拆的村民。早在此前的3月9日上午，在株洲职教大学城项目（以下简称：大学城项目）一处工地上，言仕明就曾将一桶2公斤的柴油洒向自己的身体。
“那天早上，仕明一家三兄弟被施工人员和光头流氓打了一顿。到了下午，他们还想在他家自留地上开工。仕明只好准备以死相抗了。”横石村1组多名当时的目击者说。在言仕明点燃打火机之前，村长郭建光突然出现，并抢过言仕明手中的柴油桶，将剩下的柴油泼洒到自己的头上——并大声呵斥道：“我陪你玩。”
言仕明提供的一段视频显示，村民们说述属实。画面中，双方情绪激动，最终在派出所的干预下，才算作罢。而这段视频的拍摄者，正是汪家正。
“当时老汪什么都没说。拍摄完就回家了。没想到，现在他自己真的把自己烧（自焚）了.”。
言仕明说，在汪家正点燃自己的一瞬间，分布在其祖宅南侧120米、北侧20米、西侧100米处的多部摄像机启动，记录下了下全过程。实际上，多年的上访和维权后，参与的村民们每家都几乎配备有摄像、拍照和录音设备。
受访村民说，在汪家正自焚那天早上，拆迁施工人员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原始视频显示，实际上，在巨大的钩机开始作业的同时，当地医院的120急救人员就一直在现场待命。而最终扑灭汪家正身上火苗的灭火器，在此之前，就放置在距离汪家祖宅西侧不足15米的两个小树中间。
“他们早就做好了有人自焚的准备，就等着他自己烧了。”汪家正的女婿说。在岳父被送往医院后，在附近的钩机仍继续作业了近2个小时，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汪家正的女儿汪海燕说，父亲是个秉性刚直的人，之所以会“跳出来”，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全村涉拆的194户人家的宅基地外，还有将近1300亩的耕地被强行征用。而父亲相信，作为农民，一旦失去了这些，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活计。在和言仕明等人查看了大量法律书籍后，他们决定联合起来——告状去。
诉讼：
20010年7月，由村民言仕明起草、全村近百村民签字的第一份《行政诉讼状》到了法院院长的案头，株洲市市长王群成为“非法发布征地公告”的法人被告。在这份诉讼文书中，参与村民对“株洲职教大学城”征地拆迁项目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村民主张株洲市政府行政许可行为违法，并指出“在施工过程中，工程建设方和项目利益人非法变更土地使用性质、打着建设大学城项目的幌子，为商业住宅开发商牟利”。
横石村村民们说，在法庭质证过程中，被告曾提交由湖南省国土厅和株洲市国土局下发的“株洲职教大学城用地”审批单。但他们认为，这两份关键证据不仅不能证明工程合法，恰好可以证实，整个职教大学城工程项目，并未得到国家和省市有关部门的真正规划许可。而 “审批单”作为一个行政办事程序的文字记载材料，不能作为征地和施工的依据。加上施工方擅自改变村民回迁地用途等细节，足以证明整个项目是非法的。
“2011年3月，历经一审败诉、二审维持原判的裁定下发到了横石村。我们还是输了，法院认定‘审批单’所证实的问题，不属于其审查范围。”言仕明等人说，当时，他和汪家正等人又向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就“审批单”违法细节进行诉讼，当至今未获立案。于是，村民们开始上访，但很快，这样的举动被认为是“人为干扰工程建设”。当地政府甚至还专门为此发表网络公告称“以正视听”。
就村民们所指“大学城项目仅凭借‘审批单’开工，没有法律依据”一说，南都记者多次试图与二审法院和工程指挥部人员联系，但均未获回应。株洲市法院系统一名不愿具名的内部人士在接受南都记者电话采访时说，实际上，大学城项目征地和施工许可等手续，在项目上马之处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确实未获正式批文。且直到现在，项目批文是否已经拿到，他们也“并不掌握”。
他说，横石村钉子户们的上访并非由判决引发，从大学城项目上马之处就一直存在。早在2009年年底，曾经是上访人员主力成员的村民言长春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零6个月。
而在村民们看来，言长春被判刑实际上是一次“人为干预”的结果。他们回忆，言长春当时仅仅因为在一次听证会上情绪激动地“拍了桌子”并和村民们准备进京陈情，就被刑拘并判决有罪。村民们说，法院在对言长春宣判时，其所涉罪名发生了变化，言长春最终被以“妨碍公务罪”量刑。
而言长春的家人说，在言长春被羁押期间，项目利益方曾迫使其在“拆迁补偿协议”上签字画押。随后，言家被拆。而言长春的弟弟言长根为了给哥哥讨要说法，在自己的住宅墙壁上用油漆书写的“冤”字还保留在那里。
公益项目背后的暗涌
在横石村，除了现任村长郭建光，村民们提到最多的，是一个叫言曙光的人。18名钉子户一直认为，整个大学城项目能够继续开工，并屡次强征土地得手，于言曙光的“学林建筑公司”有着密切关系。
在大学城多个施工县城，学林建筑公司的施工标志随处可见。当地一名知情人士透露，此前一直靠开设碎石场为生的言曙光几乎承揽了大学城工程的所有“土石方”清运工程。而与此同时，一个叫做云龙物业管理的公司也成为众矢之的。改公司被认为，系项目征地的“打手”——所有土地征收归该公司操作，征收完毕后，再交由学林建筑及其他开发商搞工程建设。
南都记者昨日，对这两个企业进行了实地走访。在大学城工程指挥部所在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上，几乎随处可见冠以“云龙“字样的工程单位牌匾。而学林建筑公司就位于现在的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对面的一间小铺子里。从外表看，丝毫没有“公司”的派头，充其量，也只是个临街商铺而已。在汪家正自焚事件发生后，这里只剩下一位老者看管店面。负责人早已不知去向。而与之一街之隔的云龙物业管理公司情况也大致相同。在现场，记者除了见到几名身着运动装、留着“光头”的青年男子围坐在一起闲聊、抽烟外，未能从这里获得任何回应。
当地一名知情人士说，实际上，按照责任划分，大学城项目的直接责任人，正是云龙示范区主任蔡溪。他的另一重身份是株洲市副市长。而在整个大学城项目的背后，是云龙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的巨大财力支持。但这一说法，未经官方证实。而南都记者多次与蔡溪本人联系，也未能获得回应。
村民言大新说，他们曾多次要求与蔡溪面谈解决问题，当均遭拒绝。2010年2月8日，在那次最严重的打砸事件发生后第三天。该村50多名村民徒步40多公里到省府长沙陈情。当日，在湖南省有关领导的过问下，蔡溪成打赢与村民见面。但村民等到下午5时许。被告知蔡溪变卦。“面谈、解决”问题的愿望，在此落空。后来，蔡溪被调往株洲市
烧不掉的困扰
昨日下午18时许，株洲市中级人民法院就汪家正自焚事件作出书面回应。在这份简短的回复中，株洲中院表达了“事发后领到高度重视”和当地正积极试图处理事件的概况。这份文字信息说，株洲市铁道科技职业技术学院新建项目是株洲市为发展职业教育事业而实施的公益性工程。该项目（大学城项目）自2009年实施以来，得到了国家发改委、教育部等部门的重视和支持，其用地经省人民政府批准，有相关土地许可批文，征用手续合法，补偿工作到位，得到了当地绝大多数群众的配合和支持，目前已搬迁涉拆户268户，拆除房屋410栋。但汪家正等10户以补偿标准太低为由拒绝搬迁腾地，直接影响了项目进度，造成巨额经济损失，并将导致新生今年下半年无法如期入学。
对此，村民们有一番自己的认识，他们说官方在这份说明中，将整个大学城工程项目人为切割为“株洲市铁道科技职业技术学院新建项目”，意在转移公众视线。实际上，仅仅从征用耕地1300多亩这一条上，湖南省政府都不可能有权批准这个项目。按照国家有关法规，涉及基本农田征用的，必须经由国务院批准。
就在这份书面材料被挂布道网络上之前，云龙铺镇所在地公安分局局长王玉波到抢救汪家正的中医院进行了官方意义上的慰问。但汪海燕说，面对家属并不断的发问，王玉波和随行人员很快离开，并未做任何解释。
而南都记者发稿前从湖南省国土资源厅获得可靠消息。株洲职教大学城项目，整个征地规划面积近2万亩（13.2平方公里），部分单个项目确实已经获得省厅批复，但整个大学城主工程，因为涉及到基本农田征用，湖南省国土部门无权审批。而截止目前，省国土资源厅尚未看到任何国务院有关部门对这一项目征地许可的任何正式批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