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记忆的遗痕


你来吧,就在三里屯。晓双在电话中催促着我。

当我反复追问三里屯的具体位置时,她在电话中怔了一会儿,反问道:三里屯的三点三你都不知道吗?不会吧,就是它边上的一家酒店。

我的大脑顿然产生了瞬间的恍惚,仿佛霎时出现了一片空白,尽管三里屯这几个字之于我是那么的熟悉。为什么?为什么我竟会在三里屯这三个字前掠过一种奇怪的感受───那个记忆中的九十年代,我常常踏足的区域,竟会让我有一种遥远的模糊与陌生之感?

我还是奔了过去。坐上出租车,我对师傅说:三里屯的三点三,你知道吗?师傅非常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还能不知道那?他嘎声嘎气地说。

在三里屯上下了车,然后我抬头张望晓双说过的三点三商场,我又有了瞬间的恍惚。今非昔比了,三里屯早以不似当年的模样,变得面目全非,记忆中的三里屯已然不复存在,这里就像是一个掩映在繁华都市中的喧嚣一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那些红男绿女们,身著时尚且时髦的服饰,悠闲得从这里走过,狭长的马路上挤满了各种型号的车辆,刺耳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我茫然地望着,一时竟不知置身于何处。

我只好给晓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传来她愉快的声音:老哥你到了,在哪呢?我说下车了,但没找到你说的三点三。她惊问:不会吧,三点三,就在路边上。这时我仰脸望去,终于看到了耸立在大楼上三点三的几个大字,我嘘了一口气说,我看到三点三了。晓双在电话里咯咯咯地笑着;老哥你真逗,三点三都不知道!这家酒店就在三点三的北边,楼型怪怪的,你一看就知道了,我在大堂等你。

这是一家设计上匠心独运的酒店,在三里屯一排排耸然而立的建筑群中显得颇有点低调,但细心打量,它又富有浓郁的现代气息。

我走了进去,几幅伫立在大堂正中央的绘画作品印入眼帘,迅速吸引了我的目光,乍一望去,有点中国绘画的风格,但又不太像是来自丹青之晕染,虽然没有颜色,只有单纯的黑白之别,但在素朴中透出一种华贵之美。在大厅的一侧,一个被垫起的小高台上,几个木偶大模分两行笔直站立,它们两手蜷曲着伸出,仿若在迎来送往每一个途经的客人,就像在展示一个行为艺术。正诧异间,晓双大叫一声向我冲了过来。

你的作品呢,哪呢?我好奇地说。你没看到吗?这下轮到她吃惊了。这不是吗?她指向那几幅大画,以及站立中的木偶大模。

我没想到这竟会是晓双的艺术作品,十多年前见到她的绘画作品时,还显得稚嫩、单调,甚至还有些业余,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绘画作品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让我不敢相信是出自晓双的手笔。

我说,你改画中国画啦?那里呀,这是油画染料,老哥!仔细一瞧,果然,还真是油画作品,只是晓双有意没在画面上着色而已。

画得真好!我由衷地感叹道。

你说得是真的吗?晓双脸露羞涩,轻声问道。我点了点头,我说:你了解我,我在艺术上从不会撒谎。真的呀!她禁不住高声喊了一声,变得有些激动。

没人说过它好吗?我质疑道。

有人说好,但和你说不一样,她说,目光快乐地闪烁着。

为什么不一样?我打趣地问。

因为你太尖锐了,很少说人家的东西好。她说。

我看着她,觉出她的真诚,她还像从前一样,望着我的目光中还会流露出孩子似的天真与稚气。接着,她又拉上我看她设计的服装。你要注意这些模特身上的领口与袖口,她是我设计的,纯手工制作,在法国加工的。晓双特别的叮嘱道。我注意地审视了一眼,制作工艺确实讲究,全是精细活计,那些细的纹理透出设计者的艺术理念。

晓双双带着我又去了隔壁的楼宇,那里正在展出一个摄影展,摄影师为一德国人,展览被命名为《城市谎言》。巨大的照片上,是一个个怪异的圆型图片,图片中的楼宇均由一个个高大的建筑物拼接而成,形成一种奇怪的圆形景观,显然这是先摄后经电脑加工的作品,可以理解为一种后现代艺术摄影,用以表示艺术家关于城市的眼光与理解,在我的感觉中,这些独僻蹊径的照片拼接,予以我一种城市黑洞的感受,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犹如怪物般地张开了獠牙大口,吞噬着拥挤的自然空间,而在这些摩天大楼之畔,侧是一个个低矮丑陋的平房,一条条幽暗而又狭长的巷道上,直竖着一根根歪歪扭扭的电线杆,意味深长地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

我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批摄影作品被冠之于“谎言”的意涵,这种意涵竟然是多义且暧昧的。

这是我策划的影展,晓双不好意思地说。说完便一阵轻风般地飘走了。来了很多人,男男女女,还有一些气度不凡的老外,衣着光鲜,打扮入时,女孩的脸上多是一色的烟熏装,但就是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里瞬间变成了时尚派对。她们嬉笑着,互相唧唧喳喳地聊着天,兴高采烈,象征性地围着作品转上一圈,然后说点不太着调的评价,均为赞美之声。晓双一直穿梭在她们中间,热心的应酬着,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还不时将这一拨拨人拉到我的面前,介绍说:这是我老哥,是做电影的。

不,我是写小说的。我每次都要更正道。晓双听了抿嘴一乐,接下来还是向人介绍说:这是我老哥,做电影的。

我好奇的对晓双说,咦,几年没见,你好像有了许多时髦的朋友?这时她又羞涩上了,而那些女人们则在一旁说:我们都是晓双的粉丝。她们中间,还是一些从事演艺界的女士。晓双则在一旁掩嘴乐着。

十多年前,当我认识晓双时,她还在与一名非常著名的摇滚歌手谈恋爱,她属于被追求者,但显得并不快乐。在一般人眼中,晓双的美貌惊如天人,长得亭亭玉立,身形瘦削而挺拔、丰满,浓眉大眼且骨骼清奇,有点“欧范儿”风格,说起话来夹带着浓重的西南口音,脸上常挂着羞涩的表情。后来她告诉我,她姥姥的妈妈是俄罗斯人,我这才知晓她为何会长了这么一副“标新立异”的模样。

那时她也住在我住的小区,当朋友介绍她认识我后,时常会约我聊会儿天,甚至和她的男友去郊外游玩时,亦会叫上我,以致有一度她的那位著名的男友还怀疑我与她之间的关系,直到后来才释然,后来一位朋友告我说,这位“著名人物”还对他说过:我过去误会王斌了,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好人。

或许这个圈子太复杂了,一个正常的男女间的友谊也会被人视为“不正常”,我只是我行我素,我相信身正何惧影斜。晓双信任我是因了把我当成了她的哥哥,她对我几乎无话不谈,那时她对我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老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相信你。

后来她与歌手朋友分手了,当她告诉我时,我“训斥”她一顿,我说在我看来你们是最合适的一对,终归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她听后脸一扬,说了句:我不会后悔。

从那天后我很少再见到晓双了,我的习惯是很少与人主动联系,至于晓双的行踪她不说,我亦从来不问。过了一段时间,失踪多日的晓双出现了,兴奋得对我说,老哥,我要办一个画展,你到时一定要来看喽。并且向我展示她精心设计的请柬。接着,晓双又消失了。

等到晓双再一次露面时,我见她脸上充满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沮丧,她告诉我,那个本来说好的画展取消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失望地说了一句:我没钱,人家就不让我办了。从她的表情上看,似乎还有些难言之隐。

从那天开始,我熟悉的那个晓双像是变了一个人,我经常听朋友说到她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一些社交场合,比如迪厅、酒吧,她也偶尔会带一个陌生的奇怪的男人来请我吃饭,然后会悄悄问我:老哥,你觉得这个男的怎么样?我总是笑说,不如你以前的男友。同时我亦会拐着弯问她,为什么现在会对有钱人感兴趣?她总是笑,然后走一会神,回答我说,我没钱,没钱是办不了画展的。我理解她了,同时也在暗暗地为她惋惜,但我知道这是她个人的选择,我没有权力说三道四,但我的直觉确在一再地告诉我,晓双自从那次画展泡汤后,彻底得变了一个人,行踪诡秘,甚至有些神秘。就连我的好朋友淳子与丽丽有一次都对我说:我们在一个酒吧看到晓双了,这个人现在怎么怪怪的?我只是笑,但心里知道那次画展的失败对晓双有多少大的打击,以致改变了她的心态和人生观。我心中只暗存着一份叹息。我觉得她不该因为一次失败,而放弃了心中的艺术理想。

直到有一天晓双面有喜色地出现在我面前,邀请我去郊外参加她的一个画展,我一听,哟了一声,你真办成了?我在为她高兴。她听后咧嘴一笑,好像要对我再说些什么,又欲言又止了。

那次画展来了不少记者,我见有一男人一时在默默地帮着招呼着,晓双只是简单地向他介绍了一下我,我当时也没意识到什么,只是将此人当成了晓双画展的一个赞助商。

画展过后没几天,晓双突然打来了电话,一阵简单的寒暄之后,她忽然问,你觉得那个男人怎么样?我问你说得是哪个男人?她咯咯咯地乐着:就是画展上我介绍你认识的那个男人呀!我这才恍然大悟,我说:莫非她是你的现任男友?她还是追问我:你觉得他好吗?

记得当时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晓双,他可能是一好人,但于你是不合适的。为什么?她问。我说,这人的身上的商人气息太重了,而你是追求艺术的,恐怕以后在一起生活会有问题。晓双在电话中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老哥,你知道吗,你的话对我很重要,我知道怎么处理了,我要离开他。我说:晓双,你太冲动了,你需要慎重,我只是一说而已,未必就对。

不,晓双说,老哥,我相信你的直觉,我们可能是不合适的,其实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你不必再说了。

又过了一段,晓双约我,我笑问,你的那位与你如何了。她腼腆地笑了一下,显得有些忧郁,只是淡淡的说了句:那天我放下电话后就收拾了我的东西,然后离开了他家,我是准备分手的,可走了之后发现我的汽车钥匙忘了拿,结果回去时被他扣住了,没让我走。

结果你就留下了?我调侃地说。她望着我,点了点头。

后来晓生下了两个孩子,一女一男,我们并不常见面,只是她拉着她的先生请我吃过几次饭而已。在我看来,她的先生是一个挺不错的人,对晓双挺呵护的,就是她们之间难得有共同的语言,晓双与我聊起艺术时,他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但我看得出来,那只是他的客气,他对这样的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那时我就在心里判断,以晓双那种特立独行的性格,她迟早有一天会结束这场婚姻的。

果然,就在不久前,她突然打来电话找我,约着要谈一谈,说是有许多话想要告诉我,这时我已然知道了她究竟要说些什么了。

她聊得内容都没有超出我的意料之外,我最后说,这是你的性格使然,迟早会有这一步,那时我不就劝过你吗?晓双没吭声,只是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要你想好了,我说,就做出你的抉择吧。她说,谢谢你老哥,只有你最能理解我,我也觉得人最后还是要为自己活着。

那天她开着她的那辆宝马Z4离开时,我心里忽然浮现出九十年代时晓双的形象,那个天真而又清贫的年代,已不再属于晓双了,生活还是无可避免地改变了她的人生,可能还包括她的价值观,她不再那么的单纯,那么幼稚,那么的在艺术上我行我素了,我知道这几年她会时常地出现在各种不同的时尚派对上,与各界的著名人物交往,在我看来,她真的是变了。

可是晓双的画作让我大吃了一惊,从这些画作上不难看出她这几年在艺术上的追求与努力,而且居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一切都潜在地说明这个晓双──这个被我认为变化了的晓双,艺术仍是她心中不可动摇的女神,或许时代改变了她的生活方式,但没有改变她内心对艺术的执着。

我有些感慨了!

晓双将来往的客人送走后,又来到我的身边,小心地问我,老哥,你觉得今天好玩吗?我告诉她我平时不太喜欢参加各种派对,今天是因为她的一再邀请,同时我说,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绘画作品居然取得这么大的成就。我真的很喜欢!我说。

真的谢谢你,老哥,我就想听到你的评价,因为我相信你!她喜悦地说。

我又说,晓双,这些年你认识的各种人真多,这不像你的过去了!

她惊了一下,偏过脑袋来瞅着我看,一副孩子式的调皮模样。可我没有忘了艺术呀!她天真地说。

天色渐暗了,我和晓双的朋友们漫步在三里屯一条街上,华灯初上,这里变得更为的喧嚣了,熙来攘往车流与人流,络绎不绝,我望着令我感到陌生的三里屯,心中无限感慨。这里留下了我们太多的记忆,和太多的往昔岁月,可是都被悄然地埋葬了,消声匿迹了。我很难再在这条小街上找到往昔的痕迹,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对晓双说,你还记得对面那条路上曾经是服装一条街吗?

当然记得,晓双说。

那时我们白天没事时就爱来这里转上一圈,我还常在这里遇见你,感觉你每天都要来一趟。晓双乐了,老哥,那时的生活真让人感到快乐。

是的,那时老能在这条街上遇见各种熟人,大家热情地打声招呼,然后继续各逛各的,累了就会来到街对面的酒吧,坐在户外的一条椅上,要上一杯饮料或啤酒,慢慢喝着,或看会书,再抬眼望着对街的一个个服装小摊,看着来往的人流,又有熟人出现了……

我记得!晓双说。

后来服装摊被取缔了,这条街也开始变得萧条了,好像少了一点什么。心里便有些失落后的惆怅。那时我们身上的那些另类服饰都来源于这里,甚至与我合作的那位著名朋友也常被我拉来一道买服装,虽然基本上都是假冒伪劣,但穿着心里却是快乐的。我心里想。

那时泡酒吧是一种另类人生,九十年代的早期在一般世俗观念看来,泡吧的都是一群另类分子,不是好人。而今天,泡酒吧是一种时尚,一种流行文化了,由此,我不再来三里屯泡酒吧了,在我看来,这种生活开始变得庸俗和无聊。我自言自语地说着。

没有人来回应我的感叹,她们只是在一边说说笑笑。我们拐了一个小弯,进了一个不深的胡同,大家说,嗨,就来这里吃晚饭吧。我抬脸一看,心里微惊了一下:杰西亚───一家日式餐厅,多少熟悉的名字,这家餐厅是我九十年代常来光顾的,记得最初是由朋友淳子与丽丽带我来的,说是这里的牛肉饭好吃。后来我还带着淳子哥哥来了几次:这里的牛肉饭好吃,我对淳子的哥哥说。

进了餐厅,才发现内部的装修全变了,变得时尚了,当年的那种日式的质朴的木质感踪迹全无,我有些失落和怅然,但毕竟这个名字还在──名字在,就意味着记忆不会被完全抹去,还能够被充分唤醒。哦,那个清贫寂寥的九十年代,那个还带有着理想主义色彩的年代,真的就这样离我们而远逝了吗?就像现在这个三里屯,名字犹在,但景观大变,那个岁月曾经存有过的三里屯,只能在残存的记忆中去寻觅它往昔的影像了。

       杰西杰餐厅的食谱上增添名目繁多的新花样,我挨个看着,最后合上了菜谱,喊来了服务生。

      要点什么,他问。

      牛肉饭!我说。

        记忆竟是这么绵绵不绝地向我涌来,将我淹没,我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记忆中的九十年代。

                                                         201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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