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肝胆有担当的批评家
——读李建军的《文学因何而伟大》
辛泊平
这是一个众生喧哗的时代,是一个告别了广义代言人的时代。人人都在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不管有没有人倾听,不管有没有掌声。相应的,在今天,似乎从来不缺少文学批评,报刊,博客,甚至当下最流行的微博,平台林立,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或者长篇大论,言必称希腊,或者三言两语,只求快意恩仇;理论的,感觉的,学院的,民间的,吹捧的,棒喝的,不一而足。然而,读来读去,又觉得不太对劲,那么多文字,那么多声音,却觉得没有几个是可以读、可以听的,或味同嚼蜡,面目可憎,或不知所云,云山雾罩,总之是没有什么启示和收获。更多的是挟裹着功利的拼凑,不负责任的胡诌;那种从良知出发,经学理打磨,人生关怀与审美意义统一的文字如凤毛麟角。在这种批评泛滥而又失衡的背景下,我读到青年学人李建军,一读倾心。可以说,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之内,李建军是让我钦佩的青年批评家之一。
读他的学术随笔《文学因何而伟大》,我读到了李建军一如既往的关怀,那就是对大师的殷切呼唤,对经典的深情礼敬,对一切浮躁、伪善的文学及事件无情的挞伐。我喜欢这样的批评家,他不属于某个利益集团,不会因为某种利益而闪烁其词,而“王顾左右而言他”,他的话语方式是斩钉截铁的,是掷地有声的。在许多敏感的文学话题上,李建军不是为了所谓的面子而迂回,而是秉承判断的良知,大声地说出他的看法。他说“批评的第一要义是说真话”,他也是这样做的。这就使得他的观点清晰而有力,使得他的声音响亮而坚决。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而不是那种随意的调侃,更不是那种暧昧的应景。说实话,文学批评和其他自然科学的评价不同,对于自然科学,懂的就是懂,不懂的就是不懂,懂的人可以指点江山,不懂的人只能洗耳恭听。而文学则不一样,只要是认识几个字,能读一点书,就可以对所读的文字说三道四,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正是因为没有障碍、没有底线,所以,真正的文学批评极有可能淹没在那些无聊的口水和唾沫之中。这是批评的尴尬和悲哀。
然而,我读李建军,却没有那种担心,因为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凛然正气,是那样的卓尔不群。他不犬儒,不挟私,而是如太史公修史,直陈文坛流弊,痛斥作家沉沦。关于大师的标准和界定,他对诸如王蒙、钱穆等前辈文坛学界的宿老的观点不仅不苟同,而且直言其谬误,显示了“当仁不让”的学术勇气。他认为,“真正的大师,就是温柔的安慰者,他安慰那些痛苦、悲伤的人;真正的大师,就是强大的支持者,他支持那些疲惫、无力的人。他是社会的良心,通过对生活警觉的观察,通过对问题冷静的思考,通过对邪恶的对抗,向人们提供可靠的信息、正直的判断和捍卫正义的勇气”(《真正的大师》)。对此,我深以为然,人文领域的大师不仅仅是专业领域的翘楚,更应该是正义、良知、关怀等普世价值的引领者和推动者,他们是启蒙者,是民族灵魂的塑造者,比如英国的莎士比亚,比如意大利的但丁,比如法国的左拉,比如中国的鲁迅。而当下,那些形形色色的、自封的大师们其实不过是欺世盗名的伪大师而已,因为,他们缺乏关怀,缺乏道义,缺乏担当,更缺乏有效的行动。有文学常识的人当然清楚,畅销不代表经典,卖座不代表深刻,煽情不代表力量。那些不关注当下人生存状况和精神困境、而是躺在媒体追捧的席梦思上做梦的作家也绝不是我们心中的大师。然而,我们不说,我们担忧自己的声音会招来所谓权威的谩骂。而李建军不怕,他说了,说得坦荡,说得磊落。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凛然和无畏。
有人说无畏者无知,或许在某种条件下,这是一个正确的判断,然而,在李建军身上,我看到的恰恰相反。他是因为有知,因为广博,因为深刻,所以,他才无畏。他批判那些漠视苦难、缺乏关怀的作家和作品,不是因为私愤,而是出于道义。现实不堪,但我们的作家却坐在象牙塔里构建海市蜃楼,把现实的苦难埋藏在酒绿灯红和声色犬马之中,以先锋和现代之名,消解崇高,颠覆伦理。这样的文学走向,可能成为一种潮流,却不应该是文学的主流。然而,在当下,主流暗淡,那些关乎世道人心的作品被轻视、被遮蔽,甚至被诋毁,比如有人对路遥的批评。对这种不正常的现象,李建军是痛心的,反应也是激烈的,他从文学的人生意义和文学价值两个方面,对那种认为路遥作品缺少才华的论调给予反击,有理有据,切中肯綮。对待这个问题,李建军的态度是坚决的,他对文学的认识,首先是普世的价值,然后才是文学的标准,也就是他所说的两个尺度——专业尺度和伦理尺度。在反击那些错误论调的时候,李建军是严谨的,他没有用那种大而化之的话语泛泛而谈,更没有左右逢源的和稀泥,他的立场是鲜明的,也是唯一的。更让人感动且信服的是,李建军的所有观点,都是在广泛而深入的文本细读下展开的。他读《人生》,读《百合花》,不仅读出了其对人性的关怀,读出了结构的考究,更读出了细节的扎实可靠、生动传神。所以,在当下文学研究理论甚嚣尘上的背景下,李建军这种坚持世道人心的文学判断显得孤绝。然而,李建军却义无反顾,体现了一个批评家一贯的良知和操守。
文学因何而伟大,这是一个纲领性的大问题,也是一个急需解决的敏感问题,尤其在写作的门槛无限降低的时代。因为,不解决这个问题,那些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极有可为被那些批量生产的文字垃圾所掩埋;而那些标举欲望和邪恶的书籍,则有可能大行其道,遮蔽人们的眼睛,腐蚀人们的心灵,让人在无序的红尘中彻底沉沦,失去最后的救赎机会。这将是一种可怕的文学劫难,更是一种人性的劫难。文学当然不是宗教,它不能完成仪式上的洗礼,但它可以完成深层的教化,让人完成从“自然人”到“文化人”的转变,从而捍卫人之为人的高贵和尊严。也正是因为有这种自觉,李建军才会如此关注和礼赞似乎已经过时的经典和大师,如此关注和担忧当下各领风骚数几天的文坛浮世绘。在李建军的心中,经典和大师是不朽的,它超越时空。正如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要读经典》里表达的那样,经典就是禁得住时间考验、禁得住一读再读的文本。只要有苦难,只要有困境,只要人类不灭,那些心灵的滋养就是人类永远的需要;只要还在文明的道路上继续挺进,人类就需要那种向真、向善、向美的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建军是抵达文学意义核心的见证者,他捍卫的是文学高度和尊严。
在李建军的经典谱系里,是托尔斯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契诃夫,这些俄罗斯的文学巨人们,以他们深沉的爱和勇敢的担当,点亮了人类无助的心灵,点亮了人类前行的历史,他们应该领受人们永恒的敬意。我喜欢读李建军的文字。他的文章有阅读的广度和理论的深度,却没有普通意义上文论的佶屈聱牙,而是饱含激情、酣畅如行云流水。他的文字是诗化的,读他的文章,我没有一般情况下的劳心费神,而是有一种独特的阅读快感。那高涨的情绪、整饬的修辞,以及错落有致的节奏,都会创造难得的阅读享受。这不仅仅源自他深厚的文学功底,更重要的是它体现了李建军对文学的虔诚和学养。他的批评文字绝不是哪一种文学的附属,而是具有独立价值的学术随笔、理学美文。他并非不引用,但是他的引用只是证明自己的见解,而非重复他人的观点,更不是无耻的拾人牙慧。正如他尊重的那些大师和推崇的那些作品,李建军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盗火者,他说出了一种被遗忘的文学真相,即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说,因为,这是一种责任和担当。可以说,他是这个时代真正的批评家,是有肝胆、有情怀、有担当的批评家。是在场的灵魂,是批评的良心。而他的文字,便是烛照文坛魅惑的熊熊火焰,它拨乱反正,拨云见日,让人们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文化背景下,发现那些悲悯的灵魂和慈悲的眼睛,并从中汲取情感、道德、关怀的力量,因而更加健康、更加感恩地走在惨淡而又丰盈的人生之路上。2011-3-16
《文学因何而伟大——论经典的条件与大师的修养》 李建军著 华夏出版社 2010年1月版 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