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美国第一夫人做广告的惠安女
在中国,潘家园已经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地名,也不只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旧货市场,它是现阶段中国市场经济的一个缩影,它聚集了方方面面众多的社会能量:富人与穷人、金钱与权力、存在与虚无,等等。发生在这里的许多场景,分别从社会学、经济学、哲学等层面,演绎出一幕幕交织着美与丑、善与恶的人生大戏,释放出丰富的社会信息:人性蜕变、本位置换、财富分配……
在潘家园靠东边院子里,有一个卖瓷器杂项的摊位,摊主是一位福建女子。几年前我在“鬼市”上认识她时,她又黑又瘦、满脸皱纹。她告诉我:丈夫害肺病死了,家里一间房子因超生两个儿子,被乡政府计划生育办公室派人拆了,生活没法过,她只好把三个小孩丢给公公婆婆,求同村人担保,在隔壁村子一个盗墓人家里赊了上十件不值钱的陶瓷罐,再捎上自家祖上传下来的一些杂物,跟着两个老乡上了北京。
说这话的时候,惠安女无论跟谁都一口一个大爷、大娘、大叔大哥的。问她卖的是什么东西,她只说是自家传下来的东西,其它一概回答“不知道”,你再问多少钱一件,她总是怯生生地回答:“您看着给……”那时候,惠安女摊位上卖的都是她从老家挨家挨户收集来的老古董,尽管不值什么钱,但是多半还到代,所以回头客不少,都是一些像我这样的老年人。
几年下来,这位惠安女子变得又白又胖,衣着打扮与城里人几无二致,说起话来京腔京调还爱带转舌音。不但如此,同初来乍到那会儿比较,你还会觉得她自信非凡,在城里人面前,包括面对许多带着深度眼镜的“淘宝人”,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她的摊子上经常挂出一张照片,那是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的夫人希拉里拿出200美元从她手里买下一只小锡壶时的情景,有时候她连同那200元美钞一并向过客展示,炫耀她所经历的大场面:
“开始我不知道她是谁,就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跟我差不多,就是穿得好一点!她问我那只漂亮的小水壶要多少钱。我告诉她:‘要200元!’她也不还价,让随行的翻译官递给我两张花票子,我没见过那种钱,开始还不敢要,后来还是旁边摊位上的老刘告诉我:‘快收下,那是美元,一块抵八九快呢!’看看,这就是报纸上登的照片!哈哈……”
许多年过去了,希拉里夫人当上了美国国务卿,但仍旧陪着惠安女在潘家园“练摊儿”。有了美国第一夫人替她免费做广告,惠安女的摊位客流量明显多于别人。不经意间,她的嗓门儿越来越大,“无知无畏”的气概越来越强,有时候足够让一些熟悉她的人目瞪口呆。
不久前,我在她的地摊儿上发现一只东晋时期的青瓷三足砚台,问她是什么时候的器物——明知故问,这是藏家淘货时的惯用手法,若是好东西而货主不识得或是乱点鸳鸯谱,便将错就错、指鹿为马、“点金成石”。所以真正精明的卖主,他也会看人打发,看你“眼老”,便只说是老货,不给你断代,相反还要察言观色,从你的表情上进一步分辨出他手里的东西价值几何,而那些信口雌黄的半吊子卖主只能蒙一些新手。
这位福建女子就属于后者。我一试探,她张口就答:“这是南北朝洪武瓷!”这时旁边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东北人,闻声大笑:“啥玩意儿!朱洪武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怎么就生给你整到南北朝去了呢?这不胡诌吗!”
那福建女子一脸的不屑:“我不管你那个朱皇帝是哪朝哪代的,反正洪武瓷就是南北朝的东西!”说完脸一摆,扭头找旁边摊儿上的贩子聊天去了,大有“你爱买不买,我不稀罕”的气势。
你看,多牛?她有钱了,她说了算!哪怕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把他拽到南北朝去顶个“瓷牌名”算个屁大的事?我听那位惠安女的老乡说,她前年和另外两个人合伙搞到一船“海捞瓷”(海底文物),每件东西都几千几万地出手,发大财了。老乡还悄悄告诉我:这位惠安女在北京找了一只“老鸭”和一只“小鸭”,那两只“北京鸭”很听话,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到周末都会帮着她打点出摊的货物,踩三轮帮她送货进潘家园。
“出来之前,她在家里做鸡都没人要。现在好了,倒养两只洋鸭子。扳本喽!有钱能使鬼推磨呵!”那人给我讲完故事后,毫无创意地发出一声叹息,语调不加掩饰地流露出羡慕嫉妒恨。在他看来,那位女同乡用金钱买回了自己的尊严。
象惠安女那样的故事多不胜数。潘家园,就象是一个“魔术大师”,每天都以更新、更刺激、更富于智能含量的手法,上演一幕幕令旁观者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的“换头术”——来自五湖四海的倒爷们,不管他们来自哪个穷乡僻壤、犄角旮旯,也不管他们过去是怎样的一贫如洗,只要进入其中,无需多大的成本,也不需要什么高智商,他们大多数人都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摇身一变,成为不折不扣、腰缠万贯的大小富翁。
据有关方面统计,早几年,潘家园每年可造就十万元以上的“富农”最少有千人以上。别看这些新富们穿着打扮依旧土里土气或半土半洋,但你稍加留意,就可以发现他们中间开着小轿车送货、打开电脑上网交易、拿着高档手机通话并将所谓的“高档老货”拍成照片寻找买主的大有人在。有意思的是:这些在经济上远远超过当地居民平均水准的城市边缘人,他们财富的大量积累与高速膨胀,往往不会被外界察觉,因为从外表看,他们的衣着打扮、谈吐、还有消费时和在社交场合的底气,就算是跟城里那些享受政府低保的穷人比,仍旧还是显得怯场和寒酸。一些刻薄的小年轻嘲笑他们:“再有钱,走近了还是闻得出骨头里的土腥味儿!”
不管城里人怎么看自己、如何挖苦自己,这些由潘家园炮制出来的“富农”们,依旧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在城市的边缘自得其乐地生活着、快乐着,出摊赚钱、收摊睡觉,高兴时喝两杯酒,无聊时搓几把麻将。他们打心眼里感激政府给了他们新的活路,感激这个祖祖辈辈连做梦都不敢走近的“皇城”接纳了他们,让他们有机会平等地和城里人一起摄取社会财富,让他们有资格回老家跟乡长和村长同坐一席、称兄道弟、交杯换盏,有勇气一掷千金,用八抬大轿娶回如花似玉的邻村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