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又多了一颗星星
早上起床打开手机,有七个未接电话,都是小弟打来了。知道老家出事了。
果然。三姑奶奶去世了。其实,也不算是特别痛苦和悲伤的事情——过了年,三姑奶奶就一百零一岁了。老人长寿而平安地去世,也是一件幸事。
小弟周末还去看过三姑奶奶的。他在县城工作,三姑奶奶家在离县城有四五十公里的山村。前天夜里得到三姑奶奶去世的消息,他连夜开车赶过去。很多事情,需要他拿主意。父亲去世后,小弟成为我们家族的代表,老家的大事情,都是他代表我们去处理。
三姑奶奶的一生充满磨难。解放前,唯一的儿子不幸夭折;解放初,因为成分问题,丈夫被批斗致死;后来领养了一个女儿,二十多岁时又生病去世了。从我记事时候起,三姑奶奶一直是那个样子,眼睛眯缝着,流着泪水;嘴唇不停地蠕动着,似乎在喃喃自语。大人们说,因为哭泣,三姑奶奶的眼睛快瞎了。那时候,我很不愿意去三姑奶奶家。她的家里总是很黑很暗很潮湿,让人感觉很压抑。当然,三姑奶奶很喜欢我们去她家,每次我们去的时候,她总会兴高采烈一阵子,忙不迭地搬出她珍藏的核桃、瓜子来招待我们。
父亲在世的时候,至少一个月要去看望三姑奶奶一次。那时父亲在公社上班,离三姑奶奶的家有十四五公里的路程。那时候,除了奶奶,还有几位老人是父亲经常要照顾的。一位是住在同村的三爷爷,他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还有一位是不沾亲不带故的同村的鲁爷爷,他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父亲有机会出差,总要给几位老人带点东西。给奶奶带的经常是糕点,给其他几位老人带的经常是药品。三爷爷耳朵不好,鲁爷爷和三姑奶奶眼睛不好。其实父亲也不懂医不懂药的,他也拿不准他带回来的那些药品或者偏方是否真有效果。他只是在尽他的孝道——他把这叫做“承担”。
我父亲突然去世的时候,几位老人都还健在。我奶奶还能下地干活,她此后又生活了十一年,一直到九十四岁高龄;三爷爷还很健康,我父亲先前帮他找了一位能干而可靠的女婿,他比村里的大多数儿子还孝顺;鲁爷爷的眼病没有恶化,父亲先前还帮他翻新了房子;三姑奶奶和她同村的一位近亲生活在一起,她身体很好,不仅能干活,还能绣被面和枕头——我们那边的风俗,结婚要用手绣的被面和枕头,三姑奶奶年轻时就是周围三村八寨绣花的好手。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想尽办法瞒着三姑奶奶。事后不多久,实在经不住三姑奶奶的一再催问,小弟只得将实情告诉了她。三姑奶奶当即差点昏厥,在我小弟的搀扶下到我父亲的坟上大哭了一场。那一场昏天黑地的痛哭,让小弟后悔当初隐瞒了实情。也许,让老人家及早知道,就不会像那样痛苦。
父亲去世的时候,在我的眼里,小弟还像孩子一样。事实上,在那之前不久,父亲还用棍棒揍过他一顿。那时候小弟开大卡车,很能挣钱,手头宽松的时候,会跟伙伴们耍钱玩。父亲的去世好像让小弟一下子长大了,不管明白不明白,事实上,他主动承担起了家庭的责任。由于他交际比较广,且为人豪爽,做事踏实,他在一定意义上取代了父亲在家庭及亲友中的地位。利用自己开车的方便,他一个星期就会回家一趟。每次回家,给奶奶带点吃的,把水缸挑满,把柴火预备好,给姑姑和姑父交代清楚注意事项。然后,抽空去看看三爷爷和鲁爷爷。三姑奶奶住得比较远,但只要出车到三姑奶奶村里,他总要去看看她。每年端午和过年,有事没事他也一定要去。
我总想起父亲说的“承担”。那是传统社会下对家庭、家族或者社会的一种责任和义务。这种东西不是谁强加给你的,也不是通过说教或者强制可以实施的。在一定的文化情境下,人们会不自觉地认同并接受它,将其作为实现人生价值的一个环节。它没有任何的功利,没有任何世俗的价值。勇于承担也许只是为了心灵的安静,只是为了对冥冥中的什么有个交代。近些年,老家的老人们一个个走了。每一次,都是小弟通知我。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我都会问问老人去世前的情况,问问丧事的日程安排;然后说,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无法回来;然后说,需要我尽的义务,希望小弟代劳。
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感觉到一种无奈的疏离。经常感觉人生如同浮云,不由自主地,不知道会飘向何方。这种感觉让人无奈而惶惑。以往,稍微可以安慰的是,我的家乡还在我的心头牵绊着。那里有高耸的山,葱茏的林,蓝色的天,白色的云,当然,那里还有我熟悉而亲切的乡亲。正是这一切,让我感觉家乡是沉重而实在的,是可以触摸和感觉的。可是,当老人们一个个去世后,“家乡”似乎变薄了,变轻了;它似乎也变成了一片浮云,慢慢漂浮起来。如果说家乡曾经给我坐标的感觉,那么,在亲人们一个个离开人世之后,我感觉这个坐标变得模糊了。这样想着,越发惆怅起来。
抬头看看窗外,蓦然发现,天上似乎又多了一颗星星。想到我的亲人们可能团聚在天堂,心里有些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