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乐者
马明博
英俊初次做客啐啄庐时,正逢拙作《禅遇》出版,我从架上取出一册,递给他。他拿到手里,一页页往后翻,看着看着,慢慢地读了进去,于是忘了喝茶。盏中的茶凉了,我想把凉茶倒掉为给他换杯热的,刚要伸手,他把凉茶端起来一饮而尽,将空盏放在桌子上。
词典里的“英俊”,指俊秀、俊俏。眼前的英俊,五大三粗,黑胖的脸,大嗓门,底气足,乡音版的普通话,里里外外透着质朴。天色向晚,我请英俊到楼下小店吃驴肉火烧,给他点了三个。感觉他没吃饱,试探着问“再来俩儿?”他黑胖的脸上露出爽直的笑,伴着一声底气十足的“中!”
那一刻,我发现,英俊的牙好白!
英俊善隶书,他的字,在点划间,洋溢着奔放、流畅、阔大、包容的汉代气息。汉隶的出现,晚于秦篆。秦代法律严酷,要求“书同文”,即书体统一为小篆。说来有趣,小篆细长、圆润、从容、温婉,与有秦一代的酷烈,迥然有异。然而,小篆书写起来难以迅速,因此结体扁平的汉隶滥觞于秦,兴盛于汉,既雄阔严整,又舒展灵动,富有变化,彻底颠覆了篆体的书写规则。
英俊浸淫于汉隶多年,无论是《张迁碑》的质朴奔放、浑厚博大,《曹全碑》典雅华美、俊秀温润,还是《石门颂》潇洒自如的波挑、民间工匠锲刻时的随意,他都如同熟悉于自己的指纹。对汉隶多元的美兼收并蓄,不仅让英俊有了开放的心胸,其笔触也多了不拘一格的气象。
求学京城,英俊曾心怀虔敬,隶书《心经》。结集印行时,因我手头书稿亟待付梓,未能以文随喜,成一憾事。读他的隶书《心经》时,我欣喜地发现,他的点划,于庄重、整饬中,多了典雅与华美。读字如读人,从这“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的墨迹中,我看到的不仅是形式上的质朴与简淡,更有英俊日渐体会到的淳朴与开阔。这些笔墨是寄予深情的,看似随意、朴拙、简淡、平凡,却体现出英俊书写时的虔敬、自然、真实。
坐在茶桌边的英俊,读书过程中,不停地把大腿拍响,喊一声“好!”待他一篇看罢,我请他回家再读。他大笑起来,带着几分羞怯问我:“是不是失态了?”我摇了摇头。作为一个写作者,见到有人这样喜欢自己的书,满心里装着的只剩下欢喜,怎会去挑剔他是否失态?
英俊让我在扉页上写几个字。我抄起小毛笔,微蘸些墨。想起临济禅师说,学禅的人“在途中不离家舍,在家舍亦在途中”。于是,我信手画下一只小蜗牛。在我看来,小蜗牛虽然平凡,却是这句禅语最到位的实践者。此时此刻,我祈愿行走在艺术中途的英俊,做一只纯粹的艺术蜗牛,精进前行,又能随处安心。
扉页空白处,我写下“做慢乐者”四字。英俊略示疑惑。我解释道:“人人追求快乐。然而,所谓快乐,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智者追求慢乐。他们有意识地把喜乐的节奏调整得慢下来,从而拥有更长久的喜乐。”
英俊不停颔首,他拍了一下手,“我要做慢乐者。”
在英俊书法作品结集之际,闪回我脑海的,便是英俊初访啐啄庐的这些事。信笔写下,以示随喜。我想,对于慢乐者张英俊来说,这本书法集的问世,仅仅是喜乐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