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风云(二) 第六章 (1)老舍投湖自杀


 

 

          北京风云(二)

          刘少奇挨批 林彪外逃

                          王先金 编著

 

            第六章  “文革”中去世的几个人 (1)

 

                (一) 老舍投湖自杀

 

老舍老舍创作《骆驼祥子》时摄于青岛E464         写《骆驼祥子》时的老舍

    1966年,正在女八中(现鲁迅中学)上高二的一位17岁的女学生,是学校文革领导小组五个成员之一。她在文革前是学生会体育部长,所以文革一开始就被选进领导小组,出头露面较多。但是主要的领导是白乃英,她一般只管组织站队,喊喊口号等。

    那年8月21、22号,天气特别热。白乃英说市文联有人打电话来,让她们去造反。她叫体育部长带着人过去。从文联来了两大卡车把学生们接去,大约有150人。

    市文联为什么会打电话给女八中呢?原来有个红卫兵的父亲在市文联。

下午两点钟左右,她们到了文联礼堂,开了会,是文联内部造反派接待的,喊了表决心的口号,那位体育部长还在会上发了言。

    文联造反派的人告诉这些学生们,谁是黑帮,该怎么样。这是文联内部的斗争,他们要借学生的力量来打倒反对派。

    会开了一个小时,就出去斗人。有两排人全跪在文联院子的路上。文联的造反派对学生们说,这是谁谁谁。有个女作家是杨沫,她也跪在那里。还有萧军,他是坚决不跪。红卫兵打了他,他才跪的。打萧军完全是文联内部的人撺掇的。因为女校的学生一般是比较文静的,不会上去就打。那位体育部长平时爱看书,喜欢文学。记得老师讲过萧军在延安时就反动。当时文联的人说萧军最猖狂,最反动,就下令打他。体育部长带头打了一下,其余的人就跟着上去打。这群红卫兵里,体育部长年龄最大,其他主要是初二、初三的学生十五六岁的居多。后来打老舍是个初三的学生带的头。萧军非常硬气,有骨气,其他人都跪着不敢吱声,只有萧军敢说话。

接着她们就去孔庙破“四旧”。有两部卡车装载着红卫兵和黑帮分子,有一辆小卧车跟在后面,那是老舍的专车,里面坐的是红卫兵。一位老人跪在车上,有人告诉体育部长,这就是老舍。体育部长看他面目很和善,穿得很整齐,头发花白。一共有二三十个黑帮被带上卡车。在车上,老舍对体育部长说:“我昨天刚出医院,能不能不跪?”体育部长就让他站了起来。到了孔庙,就有人告诉她烧这个,烧那个。当时很乱,有人点了火,最大的圈子外面跪了一排人。

老舍与胡洁青结婚照1931火堆是在大殿前烧起来,体育部长忙着跑前跑后,到处张罗,等她来到跪着那圈人的地方时,老舍的头已被打破了,被包了起来。当时天气非常热,红卫兵们还搡着跪在地上的人往前去烤火。因老舍的伤很重,便被人接走了。后来听说有另外一个学校也批斗了老舍。

回到家里,老舍对妻子胡絜青说:“我希望把我的委屈说说,你写,写完之后给总理送去。”老舍口说,胡絜青记下的内容大致如下:

我由旧社会受苦受难,我写小说不算一回事。解放后,解放军和毛主席、周总理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定要把新社会一切事情告诉大家。

第二天早上,胡絜青特意为老舍准备了早餐,他却一点都没有吃。他对妻子说:“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我们两人不要掺和,我上我的机关,你上你的机关。”胡絜青就像傻子似地听他这个了。后来她说,要是多留一个心眼,兴许就不会出事了。

到了晚上,深夜了,老舍还没有回家,胡絜青让儿子和二女儿跟她去见总理,那时已是夜里3点钟了,周总理已经睡觉了,秘书说他转达。       老舍与胡洁青结婚照

第二天,总理秘书来了电话说,总理知道了,老舍务必找到。那时还不知道老舍死了,只知道他失踪了。文联来的人跟胡絜青要人,他们把所有的墙都敲打了一遍,看看老舍是不是藏在里面。

老舍出事的前两天,文联开会,老舍问茅盾,“明天的斗批改大会你参不参加?”茅盾没有作正面回答,只轻轻向他摇了摇手。第二天,老舍问胡絜青:“今天是红卫兵学生们帮助我们文联搞斗批改,你看我参加不参加?”胡絜青说:“没有通知你就不参加。”老舍说:“文化大革命是触及每个人灵魂的一场大革命,我怎么能不参加呢?”胡絜青无言以对。于是老舍就去了。

谁知到那里,早已做好准备的“造反派”们就贴出了口号和标语,宣布了老舍的所谓三条罪状:美国特务、反革命分子、修正主义分子。说他在美国银行存有大批美金。他们不由分说,一边扭过老舍双臂让他做“喷气式”、“请罪”,一边对他拳脚相加。老舍分辩说,我不是反革命,我写的作品都是歌颂新社会和中国共产党的。造反派们马上讥笑地反问他,你歌颂共产党,为什么共产党不要你入党呀?

提起入党的事,老舍非常痛苦。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梅兰芳、程砚秋等艺术家相继入党,老舍也写了入党申请报告,提出入党要求。报告最后送到周总理手中,周总理亲自来到老舍家,对老舍说:“老舍先生,您的入党要求我们知道了,我想就这件事和您商量一下,在目前帝国主义和反动派对我们新中国实行孤立、禁运、封锁的情况下,我们认为你暂时还是留在党外好。因为有些事,让我们自己去说,或者让我们的党员同志说,都不太方便,而让您一个有声望的党外人士说,作用就大多了,对党的贡献反而会更大,您看呢?”

老舍说:“谢谢总理的关心,我听党的,听总理的。”

所以,当周总理听说老舍出事后,当着他身边工作人员的面,跺脚说:“把老舍先生弄到这步田地,叫我怎么向国际社会交待啊!”

那天老舍被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已经站不起来,有人怕当场被打死,就把他拖到附近一个派出所。几个红卫兵说他是“反革命”,马上又冲进屋内,你踢一脚,他踹几下。

老舍回家后,不吃不喝,光坐着发愣。胡絜青用棉花轻轻帮他擦去脸上、身上的血,帮他换了衣裳,让他躺下休息。老舍在那百思不得其解的恐怖中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

第二天,老舍仍然没有吃东西。胡絜青对丈夫说:“今天我俩都不出去吧!”他瞪了妻子一眼说:“为什么不出去呢?我们真是反革命、特务?不敢见群众了?”

胡絜青离家不久,老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拿上一本《毛主席诗词》就出去了。

老舍出门后,就一直往北走,走到太平湖边,坐在那里读起了《毛主席诗词》。整整读了一天,天黑后,他头朝下,脚朝上投进了那一汪平静的湖水。

据老舍的儿子舒乙说,他找到一张老北京地图,发现北京旧城西北角有一个太平湖,而城里相对应的这个地方叫观音庵,这是他奶奶的住地。他这才恍然大悟,父亲等于是来找他的母亲。这个房子是他当了教授后买给自己的母亲的。当他丧失了一切,而且一切人都把他抛弃的时候,他来找妈妈了,而他妈妈是把生命和性格传给他的唯一的人。

 

 

         找到了老舍的尸体

 

E670    北京太平庄派出所的民警郝希如打捞上了老舍的遗体。

    当时太平湖是公园。原来是个大苇塘,1958年响应毛主席“农林牧副渔”的指示,发动当地群众义务劳动建成了鱼塘,和护城河连着。1966年公园初见眉目。

    1966年8月24日,一个男同志给派出所打来电话说湖里死了人。郝希如问是男是女,那人说看不清楚。又问他在什么位置,那人说在太平湖的东南角,离岸有20多米。郝希如让他在那里等着,说他马上就去。

    郝希如骑车只几分钟就到了太平湖公园,那个报案人在公园门口等他。尸体离太平湖公园门口不远。进去,郝民警一看,就说:“是个男的。”那个报案人说:“你怎么知道是男的?”民警说:“男的淹死面朝下,女的淹死面朝上。”他看了一下表是6时40分。

    养鱼场有船,郝希如就去了值班室门口,大声叫道:“老韩,你快起来。那边淹死一个人,咱俩把他捞上来。”他们就划船过去了,民警一看说:“看样子岁数不小了。”他们拿了一支竹竿,还拿了一个消防用的带一个钩的。民警说:“别用钩,以免钩坏了。”他们就用竹竿一拨拉,尸体能跟着走。尸体面朝下,民警用竹竿搭着他的肩膀,就划着走。太平湖有个小桥,他们划过桥到了太平湖西边,桥头那边,水离岸比较近。

    民警上去,揪着尸体脖子后面的衣服。老韩也上了岸,让老韩提着尸体的衣服,民警提着腰带,他们把尸体弄了上来。上西一拐是一片柳林,挺密的,他们就把死尸放在那里的地上。只见死尸身上还抱着一摞纸,捆着的,是宣纸。

    郝民警判断,尸体投水时间不长,顶多一个小时。因为纸外面全湿了,里面没湿透多少张。尸体身上穿的是一件浅色的大褂,中式圆口布鞋。民警又看了尸体身上没有伤。身上没伤,脸上没伤,头上也没伤,衣服整齐。他判断是自杀。他又看了那摞纸,是手稿,是《骆驼祥子》的手稿,写着老舍的名字。民警由此判定死者是作家老舍。

    郝民警说:“这是老舍,我们别动了,他是名人。”他又对老韩说:“把他搁在这儿,打电话去。”因为政策上有规定,知名人士要报哪一级,一起研究处理。老舍是文联的头儿,他们就直接报了北京市委。郝民警给市政府办公厅打了电话,一个多小时,来了一个办公厅的秘书长。

    民警对秘书长说:“这事交给你办了。”秘书长说:“你先别走,还有什么问题?”民警说:“就是让你看看有什么问题,我给你办。”秘书长问民警的看法,民警说:“我认为是自杀。”秘书长说:“我跟你的看法一样,我去通知家属,你等家属来了,再交代一下。”

    大概是中午11点多钟,老舍夫人胡洁青来了。她是走着路来的。

1961年毛泽东会见老舍(右1)、梅兰芳(右2)、田汉(右3)    胡洁青来了以后,看了看,眼泪直往下掉,心里挺难受,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就站在那儿。民警问:“这是老舍先生吗?”她点头说:“是。”民警又问她有什么疑问吗?她说没有什么疑点。民警又问:“老舍先生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如果提不出什么疑问来,我们的看法就是自杀,跳湖自杀。”胡洁青说:“我没意见。”      1960年毛泽东接见老舍、梅兰芳、田汉

“老舍先生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17、胡洁青    “大概是今天早上七八点钟吧。”

    郝民警又问:“老舍先生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胡洁青说:“23日上午他去文联了,受冲击了,下午三四点才回来,就挺生气,到晚上饭也没有吃,就睡觉。我们也担心,早晨在离家去上班后,可能他就走了。”

    郝民警又对她说:“你没有疑问,我就把东西和尸体正式移交给你了。”

    胡洁青说:“可以,你能不能找个人看一会儿?我回去找儿子来,再找点衣服换换,再来处理。”

    “行!”民警回答。

    她走了,下午三点多钟回来了。还是她一个人,也没拿什么东西。这时候,民警找了一块席子盖上,还露出两只脚。

    胡洁青说:“我已经通知单位了。你能不能找几个人看一下?我去单位,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呢。你工作忙,该工作的工作,帮我找几个人,我可以花点钱。”

    “这好说。”民警一口答应。

    他就去找了两个人来,并对他们说:“你们俩在这看着,多会儿拉走,多会儿再撤。如果到了晚上,可不能睡觉,什么时候拉走了,什么时间给我打个电话。晚上我还会过来。”

    胡洁青给了他们两个人五块钱,晚上俩人看着,可以吃个夜宵。

    夜里10点左右,火葬场来人把尸体拉走了。

 

    胡洁青1905年出生在一个满族家中,父亲是京城满族正红旗的掌印参领,属于第一把手。丧偶后续弦,隐瞒了10岁,生她的时候,父亲已67岁,母亲39岁,她的生母共生了二女一男。

    胡洁青走出封建家庭,读书,进学校成为中国现代大学里的第一批女生。为了能自食其力,为了能成为一名新的女性,她向生母保证,绝不在大学交男朋友,甚至保证不和男同学说话。1930年她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北京男师大,从此走上了独立的人生道路,成为当年总数不过几百名新式女高级知识分子中的一分子。

    1943年9月至11月之间用了50余天的时间,独自带了3个幼小的孩子,10件大行李,和一名年轻女保姆逃出日寇占领的北平,辗转五个省,徒步横穿整个河南省和黄泛区,受尽千辛万苦,来到大后方重庆北碚,和丈夫老舍会合团聚。

    1950年以后,除了料理、教育子女和帮助老舍抄稿子和处理信件之外,她突然决定学画。她拜齐白石老人为师,后来又求教于非音先生画工笔画,居然在几年之后加入了中国画院,正式成了一名专业画师。

    1966年8月24日深夜,她在八宝山公墓处理完老舍的后事之后,独身返家,在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的情况之下,由八宝山启步,硬是靠双腿拖着一颗粉碎了的心和一副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回东城区的奶兹府丰盛胡同,走了好几个小时,到家已是第二天清晨。

    1978年以后,她已是73岁高龄,死去了丈夫,她把生命锁定在画案上,终日画画不止,写字不止,作诗不止,题词不止,成了一名德高望重的辈分最高的女国画家。

    胡洁青于2001年5月21日去世,享年9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