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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黑暗，谁是你的一片天

        ——读陈应松中篇小说《野猫湖》

                       张艳梅

有时候我们忍不住怀疑这个世界，我们忍不住要质问这个世界，一个普通人，对生活并没有奢望，一点点爱与温暖，一点点生存的自由空间，然而，也不能够，这个世界不仅仅是黑暗的牢笼，禁闭心灵和梦想，而且充满狂风暴雨，到处是生存的陷阱，就像端加荣，就像程大种，就像香儿……这个野猫嚎叫的湖，这个冲不破的长夜，这个渐渐荒芜的家园，光在哪里？希望在哪里？是谁在用文字记录我们的挣扎，痛苦，那些灵魂的孤独，搏斗，还有无形的围困，铁网和冷漠的四壁，是谁在用心灵和生命记录这一切？

中篇小说《野猫湖》延续了陈应松一贯的底层关怀的文化立场，既写出了乡村世界痛苦艰辛的生存，也写出了一个普通乡村女子在感情和道义上的挣扎。由此把对底层的关注，从现实生存深入到精神和心理层面。这篇小说在叙事上，人物内在世界的探索，与日常生活的呈现，编织在一起，外在生活不乏刀光剑影，内心世界同样电闪雷鸣。置身其中，黑暗世界里那颗备受折磨的心，给我们以长久的震撼。

“野猫湖”显然不是一个封闭式的生存空间，作为衰败乡村的缩影，作为生存淹没理想的隐喻，这个野猫湖，是历史的阴影，时代的创伤和乡村的挽歌。香儿和庄姐，和丈夫，和村长，和无赖牛垃子，在这片土地上，挣扎和抗争，坚守和惨败。这是乡土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丧失自我的明证。野猫的惨叫，毒狗偷牛的猖獗，弱女子四面楚歌的生活，在乡村大地上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故事，不是偶然，那个善良坚韧的女性，最终越过伦理底线，亲手扼杀丈夫，无疑具有更深刻的悲剧意味。

底层质疑

陈应松小说云淡风轻的不多，紧张、凝重甚至惨烈的氛围，总是带我们不断迫近社会生活的真相。《野猫湖》从风雨交加的夜晚写起，外乡女子香儿孤身一人，面对无边的黑暗，和随时可能出现的偷牛贼，充满了孤独和恐惧。在渲染出低沉压抑基调的同时，也为这个不幸的女子倒向另外一个女人温暖的怀抱做好了铺垫。小说写出了一个乡村女性曲折而不幸的命运，写出了两个女子复杂的心路历程和同性情谊，以及一个村庄的堕落。读这篇小说，首先感受到的是陈应松对乡村现实清醒、理性而深刻的认识和表现。

生计艰辛。香儿和丈夫三友种田的苦，让人不忍目睹。“去年种了一年荸荠，人都挖死，与丈夫三友两双手的指甲壳都挖翻，每天还要坐车到荆州城里去卖，赚的钱交给了客车公司，剩下两双没指甲壳的手。”香儿种田，被淹，抽水；看牛，追牛，找牛，为了一头牛几乎九死一生。牛是一家人的命根，然而“牛没有好下场”。这也就意味着农耕时代的悲剧式落幕。

政治腐败。派出所，还有上边的人来了就是吃喝玩乐，村里穷于应付。村长对村里女子肆意占有，养鸡场剥削村民，还要村民感恩戴德。这些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村长”的形象在新乡土小说中，基本都是反面典型，然而以村长一人之力显然不会令世风日下，作为乡村政治的代言人，新乡土小说大都以其为批判的靶心，不能说毫无意义，却往往忽略了对社会伦理变迁的深层把握和探求。陈应松避免了这种表象化的书写，往往能够从体制、文化和伦理等多层面多角度审视乡村社会，揭示其衰败的本质。

道德败坏。这篇小说极力再现了乡村的精神荒芜。偷牛吹狗，男盗女娼，“再往深里说，揭老底儿，社会变坏了。”这是陈应松最深的忧患吧，这个变坏的社会，是我们大家的，所有人都逃不出去，而且都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清醒者的呐喊可谓振聋发聩。

伦理质疑

传统文学中，女性，始终是被书写的他者。无论在男性还是女性作家笔下，概莫能外。新时期以来的女性文学中，女性意识逐渐强化，张洁等人的小说，在男性缺失或者弱化的语境中，女性情谊得到了集中展现。及至1990年代初期林白、陈染等人集中推出女性成长小说，女性更是以幽闭、自恋和同性之情，抗拒男权中心的统摄，关注的是女性意识的觉醒和身份确认。女性情谊往往借抵制男权社会的压抑, 成为女性的精神庇护所，试图通过女性自身的力量，弥补男性不在场的缺失，抵御男性霸权的侵害。

《野猫湖》是个女同性恋题材的小说，此类题材男性作家涉足的不多，因为对女性心理的准确把握是个很大的难题。在这篇小说中，女性情谊并非作者要表现的思想核心，庄姐的丈夫死了，香儿的丈夫出走了，当本属于她们的男性保护缺失，而村长借助权力不断僭越她们的领地时，女性之间的情谊就具有了超出同性恋本体的社会性和象征性，成为反抗生活压迫和政治经济压迫的一种方式。

女主人公是不幸的。婚前，被母亲遗弃，被嫂子虐待；香儿作为外乡人嫁到野猫湖，婚后，丈夫离家一走了之，再遭遗弃。孤独一人，田被淹，牛被偷，被村长欺辱，无助甚至绝望。庄姐的关心使她感到温暖和信赖。她渴望这份温暖，却又怀着忐忑，拒斥，最终还是接受了。因为有了爱，才明白从前的生活和生命都浪费了。香儿本来善良坚韧，最终却成为恶世界的一部分，亲手杀死自己的丈夫。这种决绝将要面对的是更深的幽闭和不自由，以及爱的丧失。庄姐的怀抱给了她温暖，却最终成了她杀死丈夫的直接动机，这一点很有意思，是不伦之爱导致的毁灭吗？显然不是，那么，是什么力量带来最后的悲剧呢？

女主人公曾是一个有信念的人。一直以来，蛙鸣是她热爱乡村生活并活下去的理由。“蛙鸣在春天里和草芽与希望一起苏醒，温暖起来。它像一种极富魅力的召唤，让人偷偷滋生活着的动力。”这个传统的女性，善良，隐忍，又有着浪漫的情怀，去城里看到钢琴，想起自己幼年纯洁的梦想，落泪，是梦想的破灭，也是惨淡现实的对照。小说一面展示现实和梦想的天渊之别，一面揭示关于生存的外在悲剧和内在悲剧。其中最重要的思想线索就是乡村社会伦理道德的全面毁坏。从亲情伦理到情爱伦理，再到规范伦理和政治伦理，无不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嫂子饿她，打骂她；母亲和丈夫出走遗弃她，亲人之间没有爱与信任；两个女子最终突破情爱伦理底线，孤独转化为不伦之爱；那些无赖抓猫偷牛吹狗，无恶不作；而村长完全是强权和暴力的象征，对弱者随意凌辱和践踏。香儿最终以恶制恶，成了恶势力恶社会的一部分。这是最惨烈的悲剧，而使她一步步走向这个悲剧深渊的那种力量，是不是正把阴影笼罩在无数香儿的生命之上？ 陈应松的批判和质疑指向的不是个人，而是时代，是我们今天面对的全部社会生活。

潜在文本

综观近年来陈应松小说，我们不难看出，乡村，正在慢慢凋零，荒芜和败坏。可以说，正是在陈应松的笔下，我们见证了时代的转换，还有这个社会越来越稀少的真诚和良知。这篇小说既浓缩了整个时代经历的疾风暴雨，也写出了个人内心遭遇的动荡不安。香儿面对生活，不是没有争取和反抗，种荞麦，防村长，看护牛，不养鸡，善待哥嫂，她有爱，而且也坚强，最终却离她的理想越来越远，成了同性恋和杀人犯，完全越出了正常社会生活的伦理道德底线，究竟是什么力量，把这样一个美好的生命一步步推向绝境？这，可能是这篇小说带给我们的内心震撼，和不绝如缕的忧思。

野猫湖，这个充满暴力的世界，村长的暴力，无赖的暴力，偷牛贼的暴力……传统意义上平静自然纯朴的乡村生活，一去不返，家园的丧失，与终极归宿的悬置，带给我们无尽的思考。小说借两个女人的命运，写出了个人的悲剧，时代的悲剧，生存的悲剧，爱和情感的悲剧，以及生存焦虑，心灵焦虑和有关存在的绝对孤独。

陈应松始终直面黑暗，和黑暗中的每一个人。他是一个敢于，并且能够把生活中的黑暗毫不留情地泼洒出来的人。他的勇气，值得所有人尊敬。那些暗和光，冷和暖，彼此交错；那些沉默和呐喊，风雨和挣扎，纵横交织；那些沉重的生和死，作为混乱时代的尖锐追问，质疑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