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夫词典(二)——架子


   【架子】

   鲁迅同情底层的人物、弱小的人物、没有身份的人物,但鲁迅的架子是绝对不会倒下的。郁达夫也是如此,他的架子就从未倒下过,无论看上去他是多么的平民化,但他是有架子的。他的语气是永远是高人一等的。他四处飘泊,居无定处。即便有了定处,依旧觉得自己是个“零余者”,但他是孤傲的。在他眼里,四周的芸芸众生皆俗不可耐,而自己却“狷介得如同白鹤一样”。在流浪的日子里,他总在一种自我怜悯的体味中。于是“郁达夫式的眼泪”便成了一个话题。他似有流不尽的眼泪。无论 《沉沦》还是《银灰色的死》,泪水总是丰盈地流淌在字里行间。有时觉得哭很是无趣,便骂:“狗才!俗物!你们都敢来欺侮我么?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他愤愤地说道:“论才论貌,在中国二万万男子中间,我也不一定说是最下流的人,何以我会变成这样的孤苦呢!我前世犯了什么罪来?我是生在什么星的底下的?我难道没有享受快乐的资格么?我不能信,我怎么也不能信。”他之所以认为世界对他不公,正是因为他始终觉得他出自读书阶级,他不可与常人享受社会所给予的同等待遇,自然更无法忍受低于常人的待遇。游无锡惠山,登临山顶之后的一段臭骂,最见他高人一等、俯视世界的形象:“四大皆空,头上身边,只剩了一片蓝苍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岚。在此,我可以高啸,我可以俯视无锡城的几十万为金钱名誉而在苦斗的苍生,我可以任我放开大口来骂一阵无论哪一个凡为我所疾恶者,骂之不足,还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还可以以小便浇上他的身头。”他凭什么随便骂人?真是傲慢得不得了。我们分明看出:他虽说同情平民,但骨子里却是顽固的精英意识。

郁达夫文字的背后,总有一个形象:一个很有架子的文人。

这个架子,在现代文学那里,是一个共同的形象。他们无论是谁,即便是互相之间直骂到入土,但对世界的俯视却是高度一致的。鲁迅也罢,郁达夫也罢,他们总是在把握和摆弄着人物,却不愿与人物平起平坐,也绝不取消与人物之间的距离。他们总是用一种藏也藏不住的优越心理,在解剖着人物(看看《阿Q正传》便知)。但文学写到了今天,这个架子却哗啦啦倒了下去,活生生应了“斯文扫地”一句。这类作品的作者将自己降到与人物同等的水平上,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之间的落差造成的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有贵贱之分和人物总处在被审视地位的情况转眼间消失了。有些作品,作者干脆取消了叙述者的地位,而将自己合并到被叙述者身上,二者完全重叠。所以,才有这样的与现代文学品质很不一样的文字。我这里无意去论高低上下,只是说穿一个事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