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夫词典(一)——干净


【干净】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世界,郁达夫都希望是干净的——干干净净。他的诗文之所以是这样一种风气和品质,其实都和这个词有关。他一生仇恨的就是肮脏。凡干净的人、物象和念头,他都喜欢。他对日本的看法是分裂的,他仇恨日本人的野心和残忍,但同时又对日本人的生活风尚由衷欣赏。这欣赏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日本人的干净。

日本人的清洁,举世公认。而人若要清洁,必得有汤,也就是沐浴。惟有汤才能使人变得清洁,也才能使人从心里感受到清洁。汤将这岛国洗濯得清清爽爽。读《源氏物语》,写到那些王公贵族或大家闺秀,总不免要写到汤。源氏公子每逢要做花前月下的浪漫之事,必先沐汤。而那些女子每逢见到这样一个干净的源氏,心中都不免一团欢喜。而源氏对那些女子最感兴趣的似乎也是浴后的她们所具有的出水芙蓉般的新鲜与娇嫩。汤不但给了日本人清洁,还给了他们一番好心情。一代一代下来,竟使日本人有点嗜汤如命了,汤成了他们存在的一个不能空缺的条件。一九九五年神户大地震,火海一片,好端端一座城池,几乎整毁,许多人家就此一震,转瞬间便一无所有。记者赶到现场,问那些站在废墟上的日本人:“请问,你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几乎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汤。”道路不通,一切都无法运进,于是,政府很快弄了几只特大的船,日夜兼程,从海上开到神户。船上突击安装了沐浴设备──其它一切暂且都不去管,先让那些一日不能无汤的日本人解决洗澡问题。当那些绝望的日本人出汤之后,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简直告诉我:汤挽救了一个毁灭的神户。

读郁达夫写日本的散文,记得有那么一段文字:乘船归国,在离开日本最后一个码头时,惜别之情顿生,扶栏眺望,只见明亮而温暖的春阳之下,几个大概沐浴过后的妓女正在打扫门前,她们一个个绝无一丝秽气,皆湿润、嫩白。那情景使他几乎落泪。我以为,感动她的不是日本,也不是那些妓女,其实就是那番干净。

而郁达夫的不满,也常常是因为那个社会的肮脏和那个社会使他不能做到干净、清洁。他会因此而大发脾气,甚至生出许多愤怒来。炎热的夏日,他没有换洗衣服,大概也没有很好的条件能让他痛痛快快地清洗自己,便狠狠地骂道:“三伏的暑热,你们不要来缠扰我这消瘦的行路病者!你们且上富家的深闺里去。钻到那些丰肥红白的腿间乳下去,把她们的香液蒸发些出来吧!我只有一件半旧的夏布长衫,若被汗水流污了,那明天就没得更换的呀!”他嫉妒香汗,而香汗是有条件清洁的人才会有的。他最厌恶的就是臭汗(鲁迅对那些不能清洗自己的脏人所流出的汗,用了一个词:油汗)。

郁达夫容忍丑,但不容忍脏。丑和脏不是同一个概念。丑不等于脏。丑是一个美学范畴,雨果笔下的敲钟人,罗丹刀下的老妓女,他们是丑而不是脏。一个很丑的人,恰恰可能是一个很干净的人。

郁达夫讲究干净几近洁癖。于是,我们有了《迟桂花》,像月色一般干净的迟桂花。

    文学还要不要这番干净?干净了是否就一定不深刻了?当下的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一个未经论证的文学公式已流传天下:深刻必出自丑——不,必出自脏;脏即深刻。若想作品被指认为是深刻的,就必须与脏同行、沆瀣一气。这是现代主义的文学原理,我说的是中国的现代主义。川端康成、沈从文、蒲宁,依然被我们认可,那是因为他们是被文学史明确认可过了的,盖棺定论了。如果他们不是生在他们那个时代,而是生在今天并在今天写他们当年写的文字,写《伊豆舞女》,写《边城》,写《安东诺夫卡苹果》,我们又可能怎样去评价他们呢?当年将美视作文学命根子的川端还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吗?傻子都能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