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读郁达夫的《迷羊》,读到后来竟然让我大吃一惊:这个郁达夫,怎么竟如此浅薄地了结了他的主题呢?那篇小说写一个病秧子知识分子与一个女优的恋爱故事。在这篇故事里,他“勾引”那个女优逃跑了,四处流浪,生活过得很无聊亦很空虚。有时又十分疯狂,但疯狂之后,却是不尽的疲倦与乏味。后来,那女优突然地离开了。她确实是爱他的,却又为什么离他而去呢?照我们习惯的思路,会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如此悲惨的故事,乃为社会黑暗之缘故——他们的爱无法变为光天化日之下的自由享用,而只能永在阴霾之下。在这样的一个疲惫的、没有出路的爱之路上,最终必然以悲剧结局。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故事都是有一个深度的——一个社会性主题意义上的深度,抑或是一个人性主题意义上的深度。但万万没想到作品的终结竟是那么疲软。那女优留下一封信来,信里有这个悲剧故事的全部答案。她说,她不忍心看着他的身体在日甚一日地败坏下去(他总与她频繁地做爱),为了他的身体,她只能走,她必须走。把一个轰轰烈烈的悲剧故事最终落实到身体不好上,深了还是浅了?就郁达夫的思想深度而言,他不能浅了。我再去仔细琢磨他以及他的其他作品,就渐渐有了新的想法。他有许多小说与散文都是写身体衰弱的。如《银灰色的死》、《沉沦》、《茫茫夜》、《南迁》、《胃病》。他似乎总在疾病的忧虑之中,带了永恒的痛苦与人生的伤感。他的许多感觉,都是因为那有病的身体。病人气多,病人多虑,病人多疑,病人情感脆弱,爱感伤,爱自怜。“纤弱的病体”,是郁达夫作品的一个整体性的象征。他将对生活的体验过渡到对生命的体验,千呼万唤人的生命,反复吟咏健康生命之光彩,有意义吗?当然有。浅吗?也不见得。
意义是要给的,深度也是要有的,可何种东西真有意义,何种意义真有深度,真是常常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完全的浅薄,完全的荒谬,也被人看出意义来并且还是有深度的意义,也是不大会有的事情。
生活,或是生命,都是深度所在。【质地】
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相比,赢就赢在题材广泛、主题领域无边无际、意象开放不羁、形式变幻无常,当代文学仰望现代文学的时代早已过去——这是我好几年前就有的判断。但当代文学也有输给现代文学的地方,那就是在语言的质地上。对于五四白话文运动,我们忽略了许多细节,因此得出了许多不确切的结论。当时反文言倡白话的人,都是在古文、文言的浸润中长大的。这些人的语言之所以是那样的质地,皆是因为他们的有深厚的旧学根底,得了文言的底蕴和神气。他们是吃饱了,然后说吃饱了撑的对身体不利——说文言害人,而后来者还空着肚子,却也跟着喊吃饱了撑的对身体不利。现代文学史上的文白之争,后以旧派人物的完败而告终,其原因很多。其中,有些具体原因不大引人注意。抛开大的话题(诸如“旧派逆潮流而动,新派顺潮流而行”之类的话题)不谈,就双方的战斗能力而言,旧派就很不及新派。新派最让旧派心虚的是新派人物无一不是旧学根底极雄厚坚实的(如胡适,如刘半农,如郁达夫等)。他们对中国古代那一套的了解以及运用起来的得心应手、娴熟与老到,丝毫不比旧派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旧朝遗老不是要与我玩文言吗?我奉陪就是了——玩起来可能比你还要洒脱、练达、风流倜傥。刘半农的一些用文言翻译的外国文章,很是漂亮(如《欧洲花园》等)。我们现在所说的郁达夫写得一手旧体诗,并且是入流的。“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夜雨空斋读楚辞,与君同调不同思。”“独立桥头闲似鹤,有人邀我吃莲蓬。”等都是好诗句,可与古人媲美,偷偷放入全唐诗,大概是很难被人发现的。由于新派人物有这样的本领,所以就难怪他们不怎么瞧得起旧派人物挥来的老拳了。刘半农与他人演了一出双簧,虚拟了一个叫王敬轩的遗老,然后加以调侃时,就不无刻薄地说:“先生……似乎在旧学上,功夫还缺乏一点;倘能用十年功,到《新青年》出到第二十四卷的时候,再写信来与记者谈谈,记者一定‘刮目相看’!否则记者等就要把‘不学无术,顽固胡闹’八个字送给先生……”。这群遗老,撞在这帮“新青年”手上,不被奚落得像小丑一般,还能有什么出路?那文言又是不善干仗的。若改用白话作战吧,又失了卫道的重任,真是两难。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拖了文言之老枪来与白话之锐器相拼,以图杀出一条血路来,然而甚不得力,甚不中用。
就那场文白一战,从此,中国文学就走了另一条道路。
现代汉语其实是很有毛病的,它来自于口语,在品质上总有点粗糙和荒野,且不凝练。
看了郁达夫的作品就清楚了,其实他们的语言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白话,而是文白杂糅的一种新语言。字里行间,古风飘逸。若是后来人能确切解读五四的文白之争,中国当代文学可能会有一些更好看的字面。但这个误读,是无法纠正的,因为,语言一旦朝着一个方向,是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