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学颇邃密,新知更深沉
——读书札记之三
蔡元培曾夸赞胡适“真是旧学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个人”。在学术上,胡适“不立异,不苟同;不自立门户,也不沿门托钵”,着力于开一代风气。
哲人必留哲言,精妙哲言较之长篇大论更具穿透力和影响力。胡适的许多哲言,对我们颇有影响,比如“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认真的作事,严肃的作人”;“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要小题大做,千万不要大题小做”;“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做人要在有疑处不疑”;“多研究一些问题,少谈点主义”;“呐喊救不了国家”;“真正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立起来的”;“生命本没有意义,你要能给它什么意义,他就有什么意义。与其终日冥想人生有何意义,不如试用此生做点有意义的事”;“不做无益事,一日当三日,人活五十年,我活百五十”……。
胡适治学如老吏断案,极重视证据,最烦人轻作断言。他在致弟子罗尔纲的信中写道:“名利之求,何代无之?后世无人作《货殖传》,然岂可就说后代就无陶朱、猗顿了吗?西汉无太学清议,唐与元无太学党锢,然岂可谓西汉唐元之人不务名耶?要知杨继盛、高攀龙诸人固然是士大夫,严嵩、严世蕃、董其昌诸人以及那无数歌颂魏忠贤的人,独非‘士大夫’乎?”
罗尔纲作《太平天国史纲》,外界赞为民间良史,胡适却感到很不满意,他责备道:“你写这部书,专表扬太平天国,中国近代自经太平天国之乱,几十年不曾恢复元气,你却没有写。做历史家不应有主观,须要把事实的真相全盘托出来,如果忽略了一边,那便是片面的记载了。这是不对的。你又说‘五四’新文学运动,是受了太平天国提倡通俗文学的影响,我还不曾读过太平天国的白话文哩。”如此严切的批评无异于当头棒喝,令罗尔纲知所改进。
胡适研究先秦诸子,他考证出的老子的年代与钱穆不相合,有人批评他有成见,胡适又好气又好笑,他对学生说:“老子又不是我的老子,我哪会有什么成见呢?”有的同学问他要不要去听钱穆的课,他说:“在大学里,各位教授将各种学说介绍给大家,同学应该自己去选择,看哪个更言之有据,更合乎真理。”
胡适做北大校长时,壁报上每天都会更新骂他的揭帖,但他在红楼讲“宋朝理学的源流”,能装五百人的大讲堂仍撑得满满当当,连讲台上也有人席地而坐。胡适讲课,“字正腔圆,考据博洽,还带上许多幽默,弄得人人叫好,个个满意”,他的魔力真够瞧的。这正应了徐志摩的那两句赞美词:“你高坐在光荣的顶巅,有千万人迎着你鼓掌!”
胡适一生桃李满天下,最得意的弟子却要从物理学的根脉去寻。物理学家饶毓泰、吴健雄是他任中国公学校长时的学生,算起来,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杨振宁、李政道是物理学家吴大猷的弟子,是饶毓泰的徒孙,胡适则是他们的太老师。
章太炎的大弟子、北大教授黄侃对新文学不存好感,对胡适抱有敌意,他曾在中央大学课堂上戏称胡适为“著作监”,学生不解其意,黄侃的回答颇为阴损:“监者,太监也。太监者,下部没有了也。”学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黄侃是存心讽刺胡适的著作只有上部,没有下部。此喻遂传为笑谈。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和《中国白话文学史》均只有上部,下部长期付之阙如,倒也是事实。林语堂曾幽默地夸赞胡适是“最好的上卷书作者”,这一“美誉”多少有些令人尴尬。
左倾的青年百般挑怒胡适,无所不用其极,胡适却一概宽容,完全是一副“老僧不见不闻”的态度。1930年,胡适写《介绍我自己的思想》,其中有二三百字批判唯物史观的辩证法,这一页就让叶青等人骂了几年,胡适一直不回应不理睬。
(依据王开林《胡适做一个好人到底有多难》摘录改写,刊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