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潮登颊醉槟榔


  红潮登颊醉槟榔

  

  近些年交了不少外省朋友,“外事”工作一打开,应酬也就多,加上居处是在“改革开放前列”的广州,省外朋友“不好依稀(意思)啦”委托交代我帮忙的事情也就多。凭天地良心说话,本人最感头痛的就是为北返的友人“扑”(买)硬卧火车票。有时明明订好了车票,取票时偏巧被调了包,落得个竹篮打水,直觉得太对不起望“票”欲穿的友人。有次甚至差点耽误一位编辑友人回赣过春节,思之至今仍觉汗颜。

  最近“行情”略有变化,托我代购广货的友人次第增加。前些日子,一位从来也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湘潭老友——一位年及花甲的高级知识分子给我写来一封长信,要我无论如何也要设法为他代购一点海南槟榔,捎去湘潭作“外交”之用。原来这位仁兄的老母亲病危入院,要递上几口海南槟榔以“打通关节”。透过此信我还了解到,素来就兴嚼槟榔的湘潭人,如今正兴起一股槟榔热浪,嗜好槟榔的人数居然超过湘潭市城乡260余万人口的80%以上。经营槟榔的国营、集体、个体商户竟不下5000家,槟榔年销售量在160万公斤左右,营业额在5000万元之间。正宗的“竖嘢”(优质商品)海南槟榔。于是身价成十成百倍地增加,每斤价格由曾经卖过的8角钱涨至40元、50元,最高时涨到80元。

  越是大众所崇尚的物品,其公共关系附加值也就越大,这也算是一条普遍法则了。至少,我的这位湘潭仁兄,与我就有同感,且看他如何表述:“有人说,在湘潭只要有海南槟榔作开路先锋,人际关系就会变得其乐融融,即使阴天也会马上转晴,即使严冬也会变得温暖如春,即使生人也会一见如故,办事门就好进了,脸就好看了,话就好说了。反之,没有海南槟榔作见面礼,你就会到处热脸换冷脸,你就会处处碰壁,事事受阻。因此,湘潭人无论外出办什么事情,如推销产品、办理证照、联系工作、采购物品、请示汇报,或是婚丧喜庆、迎宾待客,甚至谈情说爱,都少不了买上三五元、十来元槟榔带上。因为习惯告诉人们,只要有了海南槟榔。就没有过不了的雪山草地,就没有攻不破的钢铁堡垒。”

  好家伙,槟榔在人际交往中,居然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这对孤陋寡闻如我之辈的人来说,不啻是闻所未闻之事。虽说我的这位湘潭仁兄,急中出错,把海南槟榔说成是广货,但我得承认他并没有找错“主儿”,通过我的那位在海南跑供销的表弟的帮助,我还真的为他托去一筐海南槟榔。至于这位知识分子仁兄是否会在“槟榔槟榔开门吧”的声声秘诀中,打开通向阿里巴巴宝库的大门,那就不得而知了。

  经此一回,我对威力无比的槟榔已另眼相看。适好在为湘潭仁兄托槟榔前,我出于兴趣留下了几口,于是决计切而啖之。

  据说吃槟榔的正确方法,是在切开的槟榔片上涂上少许贝壳灰包以蒌叶慢慢嚼。我于是如法炮制。初嚼,也没有多少特别刺激的感觉,慢慢,只感到热从耳根起,直冲脑门,后来竟发生了一种喝醉酒的感觉。听说长年累月嚼槟榔的人,脸总红扑扑的。史载当年苏东坡被贬谪儋州时,对此就多有体会,看见黎族姑娘口嚼槟榔脸颊绯红,犹如使用了天然化妆品,发簪上又插着茉莉花,苏老先生以致诗兴大发,特地写下“紫麝著人簪茉莉,红潮登颊醉槟榔”的诗句,赞美她们的姣好纯美。

  此后我为拙著《物事记趣》校订一些古代名词,从《太平御览》和《广东新语》上读到有关槟榔的辞条,这才发现食槟榔非但可以令人“红潮登颊”,且还可以令牙齿变黑呢!古人同样也看中槟榔,看来其时价格亦不菲。所以牙齿越黑,越能显示食的槟榔多,也就越能显示富有。这使我油然忆起旧时的越南人和东南亚人的染齿之风,以黑齿为美。这种审美观,是否与我国古人的槟榔习尚存着某种因果联系呢?看来还得留待日后作进一步的研究。

  今年2月,表弟从海南返穗,居然又给我带来不少槟榔。我提起屈大均《广东新语》中谈到的“槟榔青”、“槟榔肉”、“枣子槟榔”、“槟榔咸”、“干槟榔”等名称,问他可有感性认识,表弟璨然一笑,与我“侃”起海南的槟榔习尚,令我对槟榔又增进了不少认识。

  自古以来,槟榔在海南岛西南沿海一带,似乎就是不可或缺之物。尤其是黎族同胞,“亲宾来往非槟榔不为礼”,因为“槟榔”谐音“宾郎”,“宾”与“郎”皆贵宾之称,因而黎胞视槟榔待客为对来访者的尊重和热忱。不过对此种说法我心有存疑,事缘“槟榔”谐“宾郎”,似是汉语语音之谐,不知黎语之谐是否相同。

  槟榔也能通神,我在黎族同胞的人际交往中,品出了这一滋味。就拿人世间免不了的口角争斗来说吧,黎胞的“槟榔外交”便颇具力量:只要争斗者中的一方主动献上槟榔,另一方冲天怒气立解,又可和好如初。订婚结婚的槟榔礼,那就更有意思了。订婚日,男方必派妇女挑数百槟榔给女方,谓之“去槟榔”。女方亲戚邻居前来贺喜,谓之“吃某某的槟榔”。结婚日,则男方单日搭彩棚,必嘱一女孩专事给贺客分槟榔。双日凌晨,新郎前往女方家“迎新娘”,槟榔就更是润滑剂了,基本上是人见人份。新娘过门当天,需守洞房,无论何人进来,都要给一份槟榔。次日见家公家婆的“冲茶”仪式,新娘也要敬献槟榔。就这样,在黎族地区结一次婚,往往要用去槟榔千斤。

  由于槟榔树“稠直亭亭,千万若一”,且又只有一条心,又被黎胞视作是正直的化身。黎族妇女在生下女孩时,还总要在家门口种下一株槟榔树,在女孩成人或出嫁时,再把这株槟榔树移植到男方去,直至她死后才砍掉,以示其为人正直清白、不怀二心。

  有趣的是,这次听表弟“侃”槟榔,居然让我获致“考古新发现”,找到了湘潭人与海南人的槟榔习尚的某种有机联系的一大佐证。

  据说湘潭人癖食槟榔,还是在湘潭地区做官的某粤人带来的。此官嗜食海南槟榔,不可一日无之。此人到湘潭做官之时,适逢此地瘟疫流行,尸横遍野,空气污浊,闻之欲呕。此人于是让百姓口含一片槟榔,人们顿觉满口生津,臭气全消,心胸舒畅,精神焕发。从此,湘潭人就跟槟榔结下了不解之缘,一直“火”到今天这种田地。

  此种说法我觉得有一定的道理。槟榔可作药用,我在《药性本草》和《唐本草》中曾有读过。明人谢在杭的《五杂俎》亦有类似说法,说广东和福建人常用它来驱瘴厉之气。这位仁兄还在文中幽了一默,说吃槟榔“饥能使饱,饱能使饥”,“葫芦煲”煲得相当神奇。瘴厉之气颇类似现代瘟疫,试想一想,在缺医少药的古代社会,槟榔既然具备了这么一个效用,也就足以堂而皇之地获得世世代代繁衍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匮”的“资本”了。湘潭人癖食槟榔,找得到历史和人文根据。

  其实,又岂止是湘潭人、海南人,如今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南亚、东南亚、新几内亚和东非沿海地带以及整个马达加斯加,吃槟榔也“火”得很呢!可见,千百万人所爱好的东西,无论它居于何处、立于何方,总会找到植根的土壤,总会繁衍生息下来的。人们喜爱槟榔,爱它高雅清爽,果供食用,又是一种名贵药材,设若槟榔舍弃了这些特点,也就不成其为自我了。

  通过嚼食槟榔,我们是否可以悟出一番人生哲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