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论语》之五十七 阳货第十八(乙)
可挂在工作台上的五个字
17.6【原文】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读解】在《论语》里,孔夫子反复对个人的修为,特别是君子、仁者应该具备什么样的修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从各个方面进行了详细的讲说。在这一则,弟子又问仁于孔子。
什么是仁?针对不同的学生孔夫子有不同的说法,就像参禅的人问师父如何是禅?禅师的答案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对弟子或其他人关于“仁”的请示,孔夫子的回答也是因人而异。子张是一位敏于行的学生,孔夫子就从如何行仁的五个方面来谈,能把这五个方面的修为做好,能够真正行仁于天下,才可以称之为仁者。行仁于天下,这个不容易啊。这句话说明,有些道理在局部范围内能够通行,而在更大的范围内就行不通。北方人的习惯只适合北方人,南方人的习惯离开了南方也就行不通了,那么“仁”又怎样能够通行于天下,放之四海而皆准呢?当子张进一步请问如何作为的时候,孔子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恭即恭恭敬敬的恭。我们现在讲敬业精神,讲认真的态度,对工作、对生活、对人对事要认真,对自己要认真,对别人也要认真。做事不能漂浮不定,像蜻蜓点水一样,不行。恭则有敬,恭和敬是一体的。“恭则不侮”——恭敬庄重就不会受人侮辱,就不会丢人现眼。有的人在外边做事,东一下西一下没有定数,结果事情没有办成还自取其辱,遭到人们的不信任,这就是办事欠恭的精神状态给自己工作和生活带来的麻烦。
“宽则得众”,心胸宽厚的人往往能深得人心。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南怀瑾先生在峨眉山出家时,他的老师袁焕仙先生到峨眉山去看他,曾留下这么一句话“律己严,过必远;律人严,众必减”—— 你对自己要求严格了,自己犯错误的机会就会减少,也难得犯错误了;而你要求别人严了,自己的哥们朋友会一天比一天减少。后来,我也写了一句话对在这句话的后面——“与心和,神自全;与境和,事自圆”。这句话十分符合我们现在提倡的“和谐”两个字,一个人首先要跟自己的精神和谐,跟自己的身体和谐。有的人有这样的心理暗疾,有那样的精神疾病,或身心不得安泰,都是心神不和所致。如果与心和,自己与自己的心能够融洽相处,自己的精神自然就得以圆满。另外还要与境和,与外部环境和谐相处,为人处事才能圆满。这与孔夫子说的“宽则得众”是一个道理,就是为人处事一定要宽厚。孔夫子的核心思想之一就是“恕道”,忠恕的恕,宽恕的恕,即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所以,我们要学会对自己严,对别人宽,“宽则得众”。
“信则人任焉”,讲诚信的人自然会得到别人的信任,也因此会受到别人的依仗。现在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紧张而脆弱,我们托人办事,常常会不放心别人,甚至不相信别人。为什么呢?因为现在人与人的交道不像古人那样深厚,古人动辄就是生死之交、八拜之交、桃园三结义等等。想想梁山一百单八将,如武松、鲁智深等,他们那种对友情的执著不得不让我们现代人感到羞愧。如果朋友之间有酒有肉就是兄弟,无酒无肉,无利可图就各奔东西,那怎么行呢?怎样能给别人一种信任感,怎样树立自己的信誉,走到哪里别人都能够相信你,这是需要有所付出的呀!所谓君子一诺千金,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想一下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德行?用现在的话来说,说出的话一定要兑现,我们有没有勇气为自己的语言负责?如果你是一个对自己语言负责的人,那一定会受到朋友的器重,受到上司的器重,别人才可能对你委以重托。古人常有把父母托付给人,把妻子托付给人,把儿女托付给人的事,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信任感是很深的,彼此深信不疑。哪里像现在的一些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怎么可能帮朋友孝顺父母?自己的儿女都无心负担,怎么帮别人抚养儿女?古代人托付的事情很多,有的甚至把整个家族托付给别人。那时的人就是有这样的信誉,能够成为别人的依仗。当年,刘备为什么敢把江山托付给诸葛亮,而诸葛亮自始至终不怀二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此可见诸葛亮的修为,这自然也与他平时的信誉分不开,正所谓“信则得人任焉”。有的人常常抱怨,这个领导不信任我,那个朋友也不信任我,领导不重用我,好事情都没有我的份儿,好像走到哪里都没有糖吃,都被别人看不起。他怎么就没有想一想,别人凭什么看得起你?你自己反省过没有,到底自己是不是一个能干的人?是不是一个有信誉的人?不能总是抱怨没有机会,如果你知道抱怨自己没有能力,做事没有信誉,并且迁善改过,那么我相信机会总会有的。
“敏则有功”,做事勤敏的人自然会有所成就。敏是什么呢?反应快、灵敏、灵活、机动、聪明、智慧,而且做事情不是那么死板,更关键的是要积极地投入工作,不拖三拉四。所以,敏就是勤,勤就是敏,勤能补拙。我们做事勤敏,工作效率就会提高,自然就有功效。如果一个人工作老是做不出成绩,那他就得考察一下自己的工作态度和工作积极性了。现在,很多企业提出了“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其着眼点就在这个“敏”字。我们要检查自己在生活上,在工作中,是否真正做到了勤敏。佛教里所说的“精进波罗蜜”也是指这里所说的勤敏。
“惠则足以使人”,慈惠的人往往能役使别人。平常大家在一起,谁听谁的?用成都话来说,有钱就是大哥。其实,有钱未必是大哥,有钱还要经常帮助别人你才是大哥,红包甩得勤你才是大哥。也就是说,如果你善于帮助别人,乐于奉献,自然会受到别人的拥护。你有什么事需要大家帮忙,大家才愿意听你的话,帮你的忙,所以“惠则足以使人”。别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听你使唤,为你卖命,先要有前面的因,才会有后面的果。
如果我们想在社会生活之中立于不败之地,使自己的事业能够健康、顺利地发展,使自己身边的人际关系越来越红火,那么就要做到“恭、宽、信、敏、惠”。大家可以把这五个字写成条幅挂在自己的工作台上,时时以这五条来检验自己,考核自己。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坚贞德操
17.7【原文】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读解】这则涉及到春秋后期一重要的事件,当时,晋国是六卿专政,赵、魏、韩、伯、范氏、中行氏六家执掌了晋国的国政。晋国正卿赵简子(即赵鞅),作为首席大臣,既贤且能,深得晋国民心,诸侯对他也很尊敬,“赵鞅改革”使赵氏的经济势力得到增强,政治威望也得到了提高,彻底改变了过去赵氏处于劣势的不利状况。之后,赵简子联合韩魏,把矛头指向六卿中最主要的对手范氏、中行氏两家,揭开了讨伐战争的序幕。佛肸是晋国大夫范氏的家臣,在中牟城当宰官。中牟城在现在河北的邢台和邯郸之间,当时是范氏的采邑。佛肸看到赵简子准备攻打范氏,他作为忠心于范氏的铁杆,自然要支持范氏对抗赵简子,但他感觉自己人望不足,力量不够,于是,想借孔夫子及其弟子们的力量来抗衡赵简子,准备把孔夫子请到中牟城给他当老师。
孔子并不是不晓得当时的局势,范氏、中行氏不是赵简子的对手,而且中牟城也可能是不堪一击。孔子居然愿意前往,子路知道了很有意见,说:“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以前您老人家亲自给我们说过,如果一个人身为不善,亲自做过坏事,那么君子不会随便跨进这个人的家门,更不会轻易卷入他的势力范围。正所谓君子乱邦不入,危邦不入。现在佛肸据中牟对抗赵简子,你老人家还要到他那里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确实把子路搞糊涂了。我们看到前面第五则说“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时,也是子路不悦,可见子路的性情十分耿直。在第五则孔夫子已经表露了自己的心迹:“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孔子是想找一块根据地,哪怕是三里之城五里之郭,能借此把先王的礼乐典籍传下去。这次欲往中牟,想必也是此意。
面对学生的责难,孔夫子解释道:我是说过“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这样的话,但是“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真正坚硬的东西是磨不薄的,真正洁白的东西是染不黑的。坚强的人格是经得起风雨的,真理是经得起考验的。我又不是一个只能挂在腰上不能吃的葫芦,你们当学生的要相信我,不论是“公山弗扰以费畔”,还是“佛肸以中牟畔”,我欲往之,并不会为乱臣贼子所利用,我只是想实现自己的抱负,有所建树。一句“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不但表明了孔夫子的坚强意志,而且充分体现了他的自信力,不会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就不敢前往中牟。当然,孔子仅是想去,实际上并没有去,这也可以看到孔子自身在理想和现实矛盾之间的难堪。
17.8【原文】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④,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5;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读解】子路是孔夫子门下最优秀的弟子之一,这里孔夫子对他单独传授,另开小灶,这是孔子的儿子伯鱼都没有享受过的。当然单独传授是有针对性的,孔子针对子路的个性而说“六言六蔽”。
首先,孔子问子路:“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你听说过六种习性可能带来的六种流弊、六种麻烦吗?”子路说:“未也”——我还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孔夫子说:“居!吾语女。”孔夫子说,你就在这里坐好,不要走了,我好好给你讲一讲。大家也要注意这六条,可了不得啊!
第一条,“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有些人好仁,于是乎一心要慈悲,慈悲多好呀!一心要善良,善良多好呀。慈悲、善良的确是好,但他不好学习,没有体现慈悲的善巧和方法。好仁者都成了东郭先生、宋襄公、孔乙己那样迂腐的人,没有用处。所以,“好仁不好学”,光是有一种空荡荡的理念、情怀,不学可以运作的、有实践性的、具体的能耐,那么它的蔽病就显现出来了,这个直接的蔽病就是愚——愚蠢。特别是学道、学佛的人很多犯这样的毛病,一天到晚阿弥陀佛,在佛堂打坐、念佛、念咒、闭关,工作不要了,老婆孩子不管了,父母的事也不过问,总而言之,学道之外的事一概不管。结果,他跟社会生活的距离越来越远,而他一旦走入社会难免让人觉得迂腐,也很容易被人愚弄。
就是读儒家的四书五经,也一定要避免“其蔽也愚”的后果。我们学圣人的言教,学圣人的经典,一方面要在道德上有所提升,另一方面在智慧上也应该有所升华。如果道德上没有提升,越学越虚伪,学成了伪君子,那不如不学,还显得本朴一些;如果智慧上没有升华,越学越糊涂,学成了孔乙己,也不如不学。孔夫子是把这些问题看破了的,也只有他老人家才能把这些东西点出来。
第二条,“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有的人聪明绝顶,但显得很浮躁,让人觉得浮荡无根。这种人往往自恃聪明,认为自己很能干,什么都不用心学。“人不学习要落后,刀儿不磨要生锈”,这是几百年的老生常谈了,特别是在这个知识爆炸的时代,光仗着自己聪明,不学,那是不行的。有些人,你跟他说这样,他似乎知道,说那样他似乎也了解,说什么好像都一知半解,就是门门懂,样样瘟。为什么瘟?因为他不学。一本书好像晃一眼他就懂了,真正懂了吗?根本没懂!所以说“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不好学的人,放荡无守,没得根基。因此,治学须“知百家而主一”,万法归一,要有专注性,要有稳定性,不能逞自己的小聪明。
第三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有的人很讲诚信,而且是一辈子主信,从来不失信。即使是这样的人,还是要好学才行,否则“其蔽也贼”。为什么呢?因为讲诚信的人老是吃亏,特别是讲信誉的人和那些不讲信誉的人打交道,更是要吃亏。生意场上这种事例很多,很多人都是靠玩什么拿了货款就“人间蒸发”之类的把戏坑蒙拐骗。一个主信的人,遇到了这样的麻烦事也是痛苦不已呀,为什么我守信还得不到好结果?为什么我昨天被伤害,今天还要被别人伤害?他就不知道,有的人特别善于利用别人的诚信来欺骗诚信者,因为你主信,好诚,骗别人骗不到,那不骗你骗谁?更有甚者明明晓得自己会上当受骗,但是为了诚信,还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就有这么傻,傻了以后捶胸顿足,悲痛伤心,我为什么如此容易被别人伤害哟!所以说,“好信而不好学,其蔽也贼”,“贼”就是自我伤残,自我伤害的意思。
第四条,“好直而不好学,其蔽也绞”。正直而不喜欢学习的人,它的流弊是刻薄而不近人情。人们大都喜欢性情耿直的人,但是“好直而不好学,其蔽也绞”。绞是指说话尖刻,出口伤人,刻薄,不近情理。有的人说话就是这样,碰到不顺心的事,不对眼的人就跟人家“猫洗脸”,就跟人家对立起来,这样对不对呢?肯定不对。但他会说,我这人脾气生来就直,张飞性格,没有办法。不好学自然没有办法。率直本身是一种美德,但是如果你不好学,不用学来的学问、智慧把它包装起来,美化起来,一味地直来直去,那么就会犯讲话刻薄,不近情理,伤害别人的过错。
第五条,“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有些人很勇敢,确实是能卷起袖子上战场,拍拍胸脯谁都敢惹的角色,但是这样的勇者如果不好学,用《道德经》的话来说是“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勇者要通过学习把这个“勇”变得有内涵,而不只是一种作秀的行头,更不能因一时逞勇而犯上作乱。有些人脾气大,不但敢于顶撞领导,敢于顶撞上司,还动不动扯刀子,舞棒子,因一时之勇把整个秩序打乱了不说,惹事生非,埋下什么后果也是难以说清。
最后一条,“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刚”和“勇”是比较接近的,都是阳之恶。阴阳都要得其善,不能得其恶。我在讲《通书》的时候,曾经讲过阳有善,阴也有善;阳有恶,阴也有恶。怎样使自己的阴阳在善恶之中优柔平中,就得好好品味孔夫子的这五条。话说回来,一个人如果喜欢刚强而不喜欢学问,它的流弊就是狂妄自大,就呈现出阳恶的一面。
这一则实际上是孔夫子对子路的行为规范,因为子路的确是好仁、好智、好信者,性情又直又勇又刚,这六个方面子路都占齐了,孔夫子反反复复让他中庸一点,行中道,要善于学。这个学,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学问,如何在心性上把自己调理到最佳状态,使自己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学。并不是我背了几本书,把《四书》都背完了,《楚辞》也背会了,《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都能背,不是,学问不仅仅是这样;能背是好,但要养,学必归养。如果学不纳入自己的涵养,就跟吃饭不消化、不吸收一样,都是空事,一点用都没有。虽然这六条是孔夫子对子路的教导,但我们要看看自己在这几方面有没有不足之处,若能以此为鉴,能时常以“六言六蔽”警示自己,那我们可以称得上是好学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