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新闻,右手文章


左手新闻,右手文章

 

赵焰

 

 

我一向对于胸有韬略者心存崇敬,比如曹操,比如辛弃疾,又比如王阳明、曾国藩,乱世之中,一手金戈铁马,一手诗书文章,如此从容淡定,非得大气磅礴之人才是。又比如西南联大的那些教授们,兵荒马乱之中,仍不舍自己的使命,坚定不移地沉湎于书斋石匮,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有一次,警报一响,大家一窝蜂地往外跑,教授刘文典跑不多远,想起陈寅恪身体羸弱且目力衰竭,便率几个学生折回来搀着陈先生就往城外跑。刘文典一边跑,一边高叫: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跑的过程中,刘文典发现他素来所藐视的“乡下人”沈从文竟跑得比谁都快,立即就恼火了,顾不得气喘吁吁,大声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就你这么个人,还跑什么跑?——刘文典是看走眼了沈从文,那时的沈从文,还没有写出自己的好作品,一个世界级的文学家要是被炸弹炸着该有多么可惜——沈从文的跑,也是有他理由的。

 

现在似乎谈论民国知识分子气节的书很多,关于陈寅恪,关于刘文典,关于沈从文——西南联大的每一个教授和学生,似乎都可以写成一本书。这个话题谈论得多,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气节太少了,投机钻营的多了,扎实做人做文的少了。即使是大学教授,也一个个如生意人样精明和现实,文章和学问,都透着一股铜臭味。时代的气节少了,便觉得物稀为贵,更值得缅怀。实际上民国的气节,是中国古典精神的一脉相承,是传统文化的余晖,是士大夫气的回光返照。在很长时间里,我们的传统和习惯,是敢于蔑视权贵,敢于蔑视金钱,敢于蔑视利益的。一个人,如果戚戚地在乎利益,在乎现世,在乎得失,哪会有什么气节和精神呢?只会蝇蝇狗狗地活着。这样的人,按照刘文典先生的理论,警报来了,不跑也罢——实在是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话题扯远了,这一篇文章,实际上是为张敬波的新书所写。我离开安徽日报宣城记者站时,张敬波正好安徽大学毕业,接了我的班。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张敬波是在宣城行署的办公大楼前,那时我周末回宣城,在行署门前散步,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自我介绍说是张敬波,来宣城记者站工作的。我当然听说过他,并且,听人介绍他是安大中文系那一届的几大才子之一。那时的张敬波瘦瘦小小,一说话就笑,显得书生气十足。我知道像他这样有才气的年轻人,在地方记者站,肯定会大有作为的。就这样,一晃之中,已十年工夫过去,当年那个瘦弱的大学生,在这十年之中,变人夫,变人父,工作很出色,写了不少新闻稿,沧桑也开始爬上他的面孔。同时,在这十年当中,张敬波潜心学问,读了不少书,也写了不少好文章,甚至在南方都市报等报刊开了专栏。我读了不少他的新闻稿,也读了并且刊发了他不少好文章。看得出来,张敬波一直在潜心地走着属于自己的路,功力也在一年一年地增长。有时候看他的文章,字走游龙,还真有点大家的气韵。在我的感觉里,这样的方式,仿佛武侠小说中某一个高手在山中静修,物我情契,冲淡玄远,出神入化;或者,像一个人呆在天高皇帝远的书斋里,研读着博士——只不过是没有学位的博士罢了。

 

想想张敬波此时的状态,恍惚中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实际上这样的状态和感觉我也曾有过,在宣城那个地方,十多年前的我书生青衫,左手新闻,右手文章,人在江湖,心存幽远,壮怀激越,静观变迁。工作的人是最美丽的,学习的人是最谦逊的。这样的进退维谷,着实是需要某种定力冶炼,进得去,出得来,出得来,也进得去。我一直怀念的是,当时我在宣城,有一间可以看得见敬亭山的屋子。我最喜欢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看书,看碟,写文章,听音乐,或者什么都不做,就那样静静地临窗眺望,看不远处的云腾雾绕的敬亭山。或者,于柔风和景之时,走入敬亭山中,在某一个僻静的树林里,陶然于芳树鸣禽,舞风茵草。“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于我来说,真是有这样的感觉的。我一直觉得,在宣城,敬亭山就是我的影子,而我,毕生所求的,就是想成为敬亭山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或者只是一片斑驳碎影。

 

宣城的确是一个好地方,山水共拥,诗酒并存。除了山水诗酒之外,宣城人也是好的,他不似北方乡村那样粗陋寡淡工于心计,也不似山里人那样局促小气酸腐排外;宣城人从容不迫中,有一种淡定的豪气。也难怪李白当年七次来宣城了,并且,为宣城留下了那么多诗篇。一个人,居于敬亭山下,水阳江畔,满眼山水环绕,葱茏苍翠,油然生起文章心,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我一直以为,一个人生活在宣城,如果不与文章结点缘,那就有点亏了。如此美妙的大好河山,又怎能不油然地“诗言志”呢?从这一点来说,我算是有福了;张敬波,也算是有福了。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是古训了。以现在的观点来看,这样的古训,颇有点文过饰非的感觉。在这个商品经济的大潮中,文章既不能让人养家糊口,也不能让人安身立命。不过我固执地以为,作为文化人,或者作为一个跟文化有点关联的人,最好,还是要写点文字,文字是通神的,最起码,它能让一个人系统地盘整一下思想,也能稍稍地促使一个人自省。一个人,如果不会思考和自省,终究是难以成大器的。至于时间,想想曾国藩等人的作为吧,那些所谓的忙和乱,似乎都是一种托词。张岱在回忆前朝旧事时,记载了自己的叔叔张联芳在清兵围城的情况下,仍不赘自己手中的文章——“时贼逼宛水,刀戟如麻,仲叔登陴死守,日宿于戍楼,夜尚烧烛为友人画,重峦叠嶂,笔墨安详,意气生动,识者服其胆略。”

 

什么是文章真正的精神?这就是。文章真正的精神,就是人在世间从容不迫的风骨。

(此文为张敬波新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