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士圻——腾飞之鹰
深秋的北京,寒流来袭,阴云密布,凉气缠身。团缩在沙发中,我甚至有点后悔;不该在这种天气里约薛士圻相见。
空中一只苍鹰展开反射着天光的双翼,驾着云气,自如地游弋,广袤的大地在它身下,尽收眼底。
一只白头雕,背负青天,脖颈前倾,它已盯上了水面下的游鱼,大而有力的翅膀正在扇动,拳缩的利爪已经张开,策划着精准的一击。
水面上,浪花溅起,一只白头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高空俯冲下来,铁钩一般的利爪从水中抓起还来不及思索梦魇的鱼。
又是一只鹰,栖身在松枝上,头向上昂起,目光锐利,聚焦于空中的猎物。仰视的角度使它更像一尊武神,弯如金钩的喙,标志着它的坚定。
又一只……
这是薛士圻带来的国画新作,一幅幅不同姿态的鹰,或雄立、或俯瞰、或升腾、或下冲、或凉羽、或出击、都充满英武,雄强之气。这些鹰,冲散了包裹周身的寒气,冲散了窗外沉沉阴霾。来从东海,驾驭白云,俯视群巅,势决千里。
“好啊!”我从坐姿中跃起,按住亦欲起身的薛士圻,望着他说:“这是全新的薛士圻!”
薛士圻是我中央美术学院的师兄,只是不同系而已,他学的是版画。不寻常的个人遭际,使他从事了国画,而且成为齐门传人。几年前,我曾写过《叠云起峰》一文,评他的国画作品,从而深入地研究过他的艺术追求、风格和成就。
薛士圻传承白石遗风,尤以大写意花鸟草虫的小品画著名,以简洁的笔墨组织画面是他所长,布局的知白守黑,形象的粗精对比,都显示了他对齐派画风的沉刻领悟。然而在墨和色的处理上,他却大胆舍弃了白石老人近似于版画的单纯,转而追求水墨交融和色彩叠加而形成的微妙变化,这使他能出于恪守齐门家法的其他画家之右。
然而,——我决不曾想到他会有这回如此果断的变化,从题材,到技法,从思维模式,到精神内涵。
鹰是猛禽,是鸟中王者,它强悍、勇猛、身手矫健、气宇轩昂、目光如电、是力量和胜利的象征。历代咏鹰诗不乏佳作,其中以杜甫《画鹰》最为传神:“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成为刻画鹰神态的标尺。
鹰是画家用笔墨膜拜的神鸟,最早的传世鹰画有宋徽宗《鹰犬图》和宋佚名《鹰雁图》,后者刻画鹰在捕获大雁的瞬间,仍不忘回眸注视另一飞逃之雁。这个题材在明代吕纪笔下得到进一步发挥,他的《残荷鹰鹭图》以追捕中的鹰在空中掉头急转的神态而标注于画史。吕纪画风工、写结合,而此前画鹰均为院体工笔画法。与其齐名的林良则更多用水墨写意画法,于是又有了清初的八大山人,直到现代的齐白石、李苦禅、潘天寿的大写意传承。
当前画家画鹰,大抵摆脱不了李苦禅的影响,那方眼、方喙、方爪的极度夸张的造型,坚铁般的线条和水墨晕化的背羽形成强烈对比,成为雄强的图腾符号,广受青睐。
但是,薛士圻的鹰却见不到时下风行的样式,这使我想到了徐悲鸿。徐大师也画鹰,但他能在普世的写意变形潮流中坚持写实的手法,《兀鹰图》中鹰目的炯炯神采、翻翅探头的动态,令人过目难忘。薛士圻走的也是写实的途径,他笔下的鹰,强调喙的光滑坚硬,爪的敦实尖利,羽的清亮流畅,眼的灵动有神,是鲜活的而非概念中的鹰。可以不客气的说,当前大多数画家画的是概念、是符号,只有少数人画得出生活感受。
薛士圻为了画鹰,走过农村,走过山野,到动物园写生,登海边礁石摄像,他了解鹰,熟悉鹰,知道一个微小动作后紧接着的巨大行动。这次画的白头雕,就是他旅居加拿大结识的新交。
我很激动,我说:“这批鹰作很成功,你完成了艺术生涯中一次漂亮的转身!”我说的不是技法,技法是可以不断成熟的;我指的是精神,——在时风之外另辟蹊径的勇气和行动,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更何况他已是七十有五。
据说鹰的壮年只有三十载,失去体力但不失意志的鹰会登上绝岸悬崖,以喙撞石、以爪击石、以羽刮石、经此磨砺,旧物碎裂脱尽,然后生出新喙、新爪、新羽,像凤凰涅槃那样重获新生,向着更高的天空腾飞。
薛士圻一生多苦难,对此他不愿多谈,只说一切恩怨都成过去,手头有做不完的事情,没有时间重归昔时,毕竟人的精力有限。他的话语平静,毫无做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秋风吹散了天上的浓云。他注视着夜空,我发现这神情、这动态,这目光,几乎能与他画中的鹰重合。望着他淡定而坚毅的双眼,我想,薛士圻就是一只过了壮岁年华的鹰,却以不息的努力,弃去旧我,从而获得艺术的升华。
腾飞吧,天空已是一片晴朗。
傅以新 中民族大学教授
2010年深秋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