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保初(字彦复)是清末四公子之一,其他三位即湖北巡抚之子谭嗣同,湖南巡抚之子陈立三,福建巡抚之子丁惠康。这些人之被时人称为“公子”,以高阳的说法,“今有达官之子,或则胸怀大志,卓尔不群;或则真慕风雅,诗文有声,与酒食征逐的纨袴,大异其趣,自然就成了出类拔萃的佳公子……”吴保初为名门之后,其父吴长庆乃为清末广东水师之提督。
吴保初官拜仅六品,其名震一时在于先后两次上疏清廷,痛陈时弊,请求变法,但均被他的上司刚毅(时为刑部尚书)“抑不上达”,一怒之下,挂冠归隐,回安徽老家庐江,辞官不做了。吴保初第一次上疏在1897年甲午战败后,即以《陈时事疏》,直“以亡国之说,告之于皇上”,冀其“怵危亡”而“谋富强”,主张变法维新;第二次是在1901年,即庚子拳乱,各国联军公然犯京,有了《辛丑和约》之后,复入京,主动上疏恳请慈禧太后归政于光绪帝,其书“辞旨切直,天下忌之”,连梁启超看了亦不禁慨言道,“惟君毅然犯政府所最忌而言之”。
晚清是一个“棋局已残”的乱世,国政不纲,民心衰微,危局难支,许多志士仁人忧心如焚。吴保初两次上疏的最大症结,就是劝慈禧太后让位于光绪帝,“皇上一日不亲政,则外间谣言一日不息,而外夷乘机挟制之心,乃反藉以为口实”。刚毅乃太后心腹,固不可能将其奏折上达;况且,当时之“拳乱”实为慈禧太后在背后所操纵。不过,作为一个朝廷命官,吴保初于头上花翎而不顾,毅然摒弃一切,宁可“终是直钩无所获,不如归去抱空山”,其公子意气令时人感佩。1903年元旦,吴保初作诗示其两女,有“而父师孟轲,上书尝责难”之句,并嘱咐女儿不要学他,称自己不过是“徒空言”而已。当然,吴保初上疏并非是要与清廷作对,以他当时的局限性,从《陈时事疏》、《请还政疏》两奏折中即就可看出,虽“披沥直陈”,其目的则又为“挽人心而延国命”,并觉得这是“直言所以竭忠”。吴保初一直称自己为“不祥之人”。这一点,对朝廷来讲,并未说错,因为此人竟敢要真正的“第一把手”弃权让位,其“狂夫之言”,莫过于此。所幸吴保初官位不高,加上其父老友李鸿章暗中保护,慈禧太后总算给了吴长庆这位“武壮”(谥号)后人一点面子,否则像谭嗣同那样喋血菜市口亦未可知也。
孔夫子尝云:“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今人学者余英时反其道而言之:“天下无道则庶人议”。任何一个社会都有让“庶人”批评或批判之处,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国家,更何况那个腐败“鱼烂”的清政府呢?就清代而言,顺治、康熙两朝政治上相对清明,其中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能够“广开言路”。康熙六年,有位名叫熊赐履的湖北孝感人,顺治十五年进士,假皇上屡诏天下名士直陈政事之机会,抨击“托老成慎重之名,以济尸位素餐之计”的部院大臣,称这些人见“树义者谓之疏狂”,见“任事者目为躁兢”,见“廉静者斥为矫情”,见“读书穷理之士,百计诋排,欲禁锢其终身而后快”,其语直指当时之积弊,尖锐中肯却未招杀身之祸,可见当局者的一种宽容。
吴保初辞官后,先安徽,后上海,经济拮据,典衣留客,行吟忧伤。袁世凯一时怜悯,力劝入京复仕,并谓“当月致千元”,开出的条件却是“不得议政事”(吴之女婿章士钊语),遭至吴保初拒绝。袁世凯系吴长庆之义子,与吴保初有手足之谊,章太炎曾形容“两世恩旧,情逾昆季”。吴保初自然知袁世凯之秉性,故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有诗云:“丈夫饿死寻常事,何必千金卖自由”,可见袁世凯的大洋并不是那么好拿的。吴保初一生慷慨,轻财好施,喜交天下豪杰,康有为在其墓志中记述:“母王太夫人遗财丰溢,君散以养士恤孤,舍田千亩为义塾恤族。”戊戌变法失败后,吴保初愤然写下《哭六君子诗》,并发誓要“为亡人讼冤”,这也是他后来之所以对维新、革命两党多有同情和支持的缘故。
吴保初直言上疏,弃官不做,赢得不少旧知新雨的尊敬。在沪上,时海内外有识之士,无不造访之,“偶及国是,抵几纵言,亢直痛切”,闻者仍兴起而忿然。章太炎与康有为素有不和,然在吴保初的态度上却是一致。1913年2月21日,吴保初患风湿病殁于上海,年仅四十五岁,章、康二人,一个作墓表,一个作墓志,可见其人格魅力和影响。梁启超二十四岁初进京时,即受到吴保初的赏识,被目为“奇士”。在吴氏的力荐之下,得以进入自强书局,遂成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称吴保初“以节气闻一时”,或为对他最准确的一个评价。就这样,一代名士“人往风微,音沉绝响”,但这又能勾起多少今人的满腹心思,抑或“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真是很难说了!
刊于2011年1月《同舟共进》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