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刊特约稿 : 年 味


                刘湘如 

                          一       春联

幼时在故乡,每年一到农历春节,年味就特别浓厚,首先是写春联,家家对写门联都很重视。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小年”一到,便有人忙于请人写大年的春联。办年货,熬糖糕,磨豆腐,写春联,这几件事一拌到一起,便立刻弥漫开浓烈幽雅的旧年过年的气氛。写春联时需斟酌联语,书法更特别考究,所以大凡毛笔字写得好的,自腊月二十三日之后,自会家家相求,身价百倍了。

我在少年时代,跟别人认真地练过书法,所闻苏黄米蔡,诸家杂学,循循善诱,日日苦练,终使毛笔字颇见功夫。腊月小年一到,左邻右舍都争着把大红纸送来我家中,洒金的,蜡光的,一卷卷排成队……那时我总是蘸满浓墨,带着舒畅的心情,缤纷的理想,着笔……让人们对于未来的展望,通过纸笔表达出来,与别人共享,这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呀!

“送灶”过后,我就在自家的大方桌上摊开红纸,理平,裁妥,极为隆重的时刻便开始了:几个乡村男女在一旁屏声宁息,等我沉思拟词,运笔挥毫,为他们写下吉祥的对联。男人们还会点燃香烟,眯起眼,慢慢悠悠地再三审度。吐出一片“啧啧”的赞叹声……

他们满意了!我也好象享受到一种格外的成功欣慰。

乡村的春联寄托了普通百姓们的希望。比如在圈栏贴上“猪发千斤”,猪似乎一下子就肥壮起来了;在鸡窝鸭栏边贴上“鸡肥鸭壮”,鸡鸭们似乎就会给它们的主人带来福音;在通往田野的后院小门上贴上“海暗三山雨,花明五岭春”,好象来年便断然会风调雨顺了。至于大门对联,更是极为庄重而不可玩忽的,它跟人们的命运似乎更加贴近。所以,我们的乡村多用后蜀主孟昶题写的那副联语:“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有余而庆,春讯不绝,再配上横批“三多四喜五福六寿”,自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大年初一,鸡鸣即起,家家门前“响号”之后,便穿戴整齐,以崭新的姿态去观看各家的门联。不仅品头论足,推敲联语的份量,还要排出名次来。

在品联方面,有位私塾先生总走在前面,他虽有点文墨底子,只是字写得歪脖斜脚,很不受看,所以从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嗯,不错!好……笔力遒劲凝重,体格英俊不凡,气势雄伟,苍健有力……”说到后来是什么意思?许多人就弄不清。但乡人们历有温柔敦厚之遗风,不随便扫人家的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附和,先生因此更乐了,更满足了,笑得也更开心了……

                             炮仗

炮仗有的地方叫花炮,连在一起叫鞭炮,它属于孩子们心目中的骄傲!也属于节日礼庆的自豪!古历腊月一到,街面上就出现各色品种的炮仗了,这时你还时常会听见一支歌:“过年,过年,花炮朝前,‘炮仗’一响,黄金万两!”。

每回从街上买回炮仗,往村邻四舍的门口高高一举:“买花炮啦!”,虽说我家的经济条件比一般人家好点,但家家户户也要和我们家比风头,大家都要买响的,双响的,这是老百姓过年时身份的标呀。买全红的,一串炸响,遍地红花,满地赤色,那叫“一遍红”、“大地红”,红得耀眼,红得璀灿,红得叫人欢心鼓舞,这样一年的好兆头就会从心里涌出来了。

所以鞭炮和花炮又是吉祥的征兆。

花炮爆出飞出红色的花瓣,雪花也正好下着,纷飞时出雪白的花瓣,红白交杂的色泽真是美妙绝伦。从这时起,你才会感受到新年的气氛,也才会品尝到生活的和美,那时家人们还会在温馨的气息中,教孩子们唱一支古老的歌——

正月里,新春到,家家门口放花炮。

炮仗放过吃欢团,鞭炮串串开红花。

人们笑着乐着叫着,看花炮炸响时那个美妙的瞬间。大年初一,孩子们拥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每家门口看放炮仗、鞭炮留下的纸屑,看那家放的多,放的好,如果这家放鞭炮留在门口的纸屑是红的,或者在地上找不到没点燃的漏放的单个儿小炮竹,那就可以肯定他家里放的一定是最好的鞭炮了。孩子们就会拥到这家去拜年讨糖吃,因为去他家有好兆头呀!如果有哪家放的炮竹散落在地下满地都是零星点点,没点燃或点不燃的,那这家放的一定是土制的当地炮仗了。

当然,有些年,我们这个城市禁放烟花爆竹了,原因是很多私人小作坊做出不合格的烟花爆竹,酿出了不好结果,而且愈演愈烈,后来政府没办法,就只得禁放,不过只过了一两年,在老百姓的一致呼声下,才又开了禁,因放炮竹是中华民族的千年传统。

爆竹声中旧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当然我还考证过。《中国实业志》上就有明确记载:“花炮,始于唐,盛于宋,发源于浏阳也。”这是否可以作为一项历史的佐证呢?

炮仗,花炮,烟火,一串串高挑的银链,一条条欢跃的游龙,把农历大年装扮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

 

                              欢团

那是一种真正的绿色食品,我已有很多年不再吃到它了,但它一直在我的记忆的味觉里徘徊,每当在城里吃到所谓精美的佳肴时,我总会想起我童年时代过年时吃到的味美绝伦的欢团圆子。

它是农历过年的专利。平时是很难吃到的。通常我会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撅着小嘴,把几只欢团揉成碎粒子,用手扬了一地,那是向妈妈暗示自己又想吃到那让人馋得流出口水的欢团圆子了。

妈妈走过来,看见我的样儿,转回身,一手提出水磨子,妈妈要做她的最拿手的欢团圆子了。我们那儿,虽是欢团很多,但要吃一顿欢团圆子,只有过年才行。这是需要巧手灵心才会做的特殊佳肴。农村人当时又叫它汤圆子。是以欢团为原料,将之磨成沫子,掺上细白豆腐,新鲜精肉,配上青红丝、挂面,蛋花、花生粉,葱心、蒜苗,生姜,剁成一体,再掺上些许酱油,外用莹润细滑的豆粉滚成团子,放到汤锅里煮熟。那才真是一种真正的鲜美佳肴呢!我母亲做的汤圆子,看上去茸生生,捞出锅水蒙蒙,入口细、滑、柔软,香、脆、嫩、醇俱全,是村上几十户人家,上百名妇嫂妯娌们望尘莫及的。我心里曾经很是为此自豪。谁能有妈妈那样高超的手艺么?我能吃到这样的鲜美的欢团圆子,是我儿时的美好记忆,是于童年伙伴中的优越。

生活是融融的和美。大年之首,屋外瑞雪纷纷,一家人围炉共尝欢团圆子,在漫悠悠的春节情趣中,你吃一个,我吃一碗,吃者往往最实惠的选择是喝着锅底的汤水,那叫低汤,它是最为鲜美的,也是最富有营养的,因为下欢团圆子的汤往往都是老鸡汤加上猪骨汤一同熬出来的,新年正酣,和美融融,外面尽是热闹的氛围,放花泡啦,看彩灯啦,玩龙船工啦,跟在耍狮子的后头起哄啦……待到游兴稍减,所有的孩子还是忘不了一桩最为重要的事儿,回家里吃滚热喷香的欢团圆子。吃着,敲着筷子,哼着快乐的歌子——

正月里,是新春,家家门口玩龙灯。

龙灯菩萨吃个啥,欢团圆子保安宁……

吃着欢团圆子,唱着歌子,整个身心,全融化在春意熹熹的节日的气氛中了……

早些年,乡下亲友进城,偶尔带上一些做好的欢团圆子,用塑料袋装着,一家人喜出望外,水煮开了,下到锅里满屋喷香,人人一拥而上,争而食之。但后来,这种乡间的习俗改变了,不要说平时,连过年时家家必备的欢团圆子也不做了,这反而使我更加恋起这儿时的最难忘的佳肴。记得某年春节,我回乡探亲,见村子附近的小集镇边。居然出现了做欢团圆子的生意人,屋檐下摆着一口大锅,烧的热气腾腾,却煮的是滚开的油,不再用汤锅下了,可惜味道全无,顾此失彼,到底不能如从前的欢团圆子的纯真的美味了。

我已有很久没有吃到那乡间过年的难忘的美味的欢团圆子了。不知为什么,每当我在今天的各种宴会上吃到精美的菜肴时,总觉得没有哪一样菜肴能比得上我儿时的欢团圆子,山珍海味,飞禽走兽,生猛海鲜,满桌琳琅,总是使我想到污垢,那些食客的笑容也是虚伪的,不真实的,互相敷衍的,每当这时,我会格外怀念我儿时乡间的欢团圆子,那是一种真正的美味,一种纯清的真实,一种味觉的享受,一种对于生活的眷恋,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想起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社会,真的是有很大的变化了,俄而感到:在我们生活富足的同时,是不是有过一些历史的遗失了?

 

                   2011年1月18日应约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