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 给 父 亲


写 给 父 亲

瞿旋

这夜梦见了父亲。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穿着黑呢大衣,拄着拐杖(他其实没有拄拐的历史),走得很艰难。他是给我送治胃病的中药的,说要连服八天。我没当回事,他很落寞。我醒后,怅然且心酸。父亲是去年85日离世的,至今已有些时日了。

这叫我想起过去回家的时候,他一再提醒我注意《齐鲁晚报》上的一则广告,好像是什么双歧杆菌,也是治胃病的。我对这样的广告持怀疑态度,一直不以为然。

我与父亲,一直存有男人之间的那种“距离”。回想起来,其实父亲曾数次试探性地与我接近。参加工作的最初几年,自行车是奢侈品,假如能拥有一辆,是一件比现在拥有轿车还荣耀的事。母亲正在想办法给我买一辆,但一直没买成。一个周日我回家(那时家还在涛雒镇),我习惯性地走出院子,站在门前的石桥上散心。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跟着出来了。现在想来,应该是父亲在一直寻找与我单独说话的机会,跟着我出去的。他有些突兀地问我想要什么样的自行车——大金鹿的、凤凰的还是永久的。可当时我觉得母亲已经在做这件事了,对他的话兴趣不大,淡淡地应付过去了。

父亲住院期间,对大妹说起那年我的双胞胎妹妹考银行的事情。当时大妹考试成绩全县第一,自然没问题;可小妹分数差一点,让人顶了。父亲当时很着急,做了很多工作。他一点点说起,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细致。父亲的性格基调是淡泊,但我突然感觉父亲对待儿女的情感并不淡泊。

记忆中,父亲机关工作数十年,不论是什么党派或者岗位,给予就给予,丢掉就丢掉,从没见他委屈、气愤或者张扬过,更没听他嘀咕过单位里的人际关系,脸上永远是一副疏淡自足的神态。离休后,最初兄妹们回家,他多默默地在厨房里操持。后来年纪大了,厨房里的事就由儿女们承担了。他就安坐在堂屋里与我们说话。他不出门,不意味着不知天下事。家里有给离休干部定的《老干部之家》、《中国老年人报》,他每天买一张《齐鲁晚报》,再加天天看电视,天下大事什么都明白。让我意外的是,他竟然对足球节目很感兴趣。不过,明白归明白,他对社会上的事从没做过极端的评价。我们议论什么,他偶也参言,观点自然是传统的。遇到我们反驳,他顾自说他的,一点也不计较。记忆中,父亲除晚年带我们回老家给祖父的坟墓立碑,其余时间,没走出家门一步。他压根没有出门旅游的兴趣。记忆中他永远笑眯眯的,几乎没对别人高声说过话。

有人说寄情山水体现了人的高雅超脱,其实,寄情山水岂不也是对色相的迷执?像父亲那样一生身心顺付于世俗时光,无逆无怨,无嗔无恚,才是一种真超脱、真圆融。

在我居住的市直一区,有几个人总惦记着父亲。去年春节前,教育局的一位退休干部一再对我叙说父亲的为人让他难以忘怀。他以前在涛雒当教师,家在虎山,逢节日回家,就向我父亲借自行车。父亲每每借给他。他们竟然三个人轮番骑一辆车——先是一个人坐在后座上,让一个人驮着骑,第三个人在后边步行走。骑一段距离后,骑车人把车交给后座上的人,让他往后骑,接着后边的步行人,驮着他向前走。追上前边步行的人后,再换一次骑车人。就这样轮换着一直骑到家。这位退休干部说起这事感叹不已。他爱好书法,给我父亲写了一幅“寿”字中堂,让我带给父亲。还有一人官至正处,一再让我带他去看父亲。说他家在渔村,没有任何背景,在他人生的关键时刻,父亲与他非亲非故,却帮了他很大的忙,让他终生难忘。我对这事不积极,几次都推脱了。想来有些遗憾。

父亲一米八的个子,很有派。早年的照片,照相馆作为样本摆在橱窗里。

宽容和淡泊成全了他的一生。他参加工作的第三年,也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得了一场重病,肺炎、胸膜炎并发,极其凶险。幸好建国初期,机关干部少,待遇不错,他被送到青岛救治,能用上青霉素等稀缺药物。稳定后,又安排到地处沂水的省委疗养院做了长期疗养,痊愈后才出院。其实他的一叶肺和另一叶的半个肺已经失去了功能,就剩下四分之一的肺支撑了他的后半生,并且其后数十年没得过大病,近几年才住了几次院,直到80多岁病故,按常理这是不可想象的,可能就是宽厚达观的态度救了他。

开初父亲住院还是因为肺的问题,有炎症,消消炎,保养保养就出院了。去年问题严重些,心脏也有衰竭的问题,仅有的那块好肺,也有了粘连的症状,手术已不可能,只能药物治疗。但大夫还是说打打针,好好保养,过几年问题不大。其实父亲已意识到不好,但我们总觉得亲人病故应该是遥远的事,该服侍的服侍,对父亲的多次提示,多不以为然。父亲一度病情稳定出了院。听表姐说,她去看父亲时,父亲让她帮助收拾了他的全部衣物。

去年719日凌晨,父亲病情突然恶化,刹那就停止了呼吸和心跳。侄子作了嘴对嘴的人工呼吸。紧急送往医院,就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大夫说,父亲的肺、心脏已经全部失去功能,只能靠呼吸机、心脏机维持。就在这时,对父亲的病故我还是不可想象的,总感到他一定能恢复过来。但是,直到医院用尽所有的手段,用尽所有能用到的药物、营养物,都没生效。现在想来,父亲那一段时间是孤独的,儿女们没能理解他。而他,便再也没留给我们与他对话的机会。我有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感觉,恨不能把父亲拉回到清醒状态,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可以让我们补偿一下啊!

前些年,我们早就给父母买好了墓地。当天我与市民政局公墓管理处作了联系后,脑海里满是父亲的音容笑貌。与妻子说起他,到卫生间流了泪,出来后压抑不住,躲到卧室,搓着胸,压抑着声音哭了一场。

送父亲上路的晚上,主持让我们哭,奇怪的事发生了,突然下了雨,实实在在地下了雨,就下了那一阵。我想,父亲一个平凡之人,上天也有感应吗?

父亲生前曾一再嘱咐,假如他辞世,一定不要搞什么仪式。从他病重直到病故,我没告诉任何朋友和熟人,至今还怕他们埋怨我。不过他病故后,我们兄妹还是按照风俗搞了简单的仪式。几天来,附近的邻里,前去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竟然有许多人甚至市场里的商贩,硬陪着我们兄妹守了三天的夜。父亲的为人可见一斑。父亲病重期间及至殡葬仪式,他的单位照顾、安排得也很妥当。

办完丧事,我开车回家。经历了一生最艰难的路程。本认为走一条笔直的海曲大道,即使身心已很疲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我的意识一片空白,无论怎样聚精会神,就是驾驭不了车。想,难道这二十几华里,比长征还难吗?我打开了音响;不行,又加大了音量。心里划分了路段,一段一段地向前走。走到海曲公园门口,遇到红灯,我应该是基本失去了意识,刹车没踩到底,车子径直向前边的车滑去。刹那好像有一缕声息在脑海里呼唤,我蓦地醒来,猛踩了刹车,尽管系了安全带,身子还是撞向了方向盘。我的车眼看撞向了前边的车。其后,我艰难地聚起精神,途中还是几次差一点失控,终于把车开回了家。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体验。我想,脑海里的那缕神秘的声音,莫非是父亲的提示?

父亲故去已数日,一直压制着的惆怅和思念,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泛出来,弥满我的心境,且很残酷,如一把刀在丝丝缕缕割着我的心。平时我是不敢放纵对父亲的思念的,知道一旦放纵,心境注定会被悲戚、灰色淹没。所以一旦想起父亲,便赶紧强制自己转移思绪。

近几年开始看佛教典籍,多少知了一些佛学,也接受了其中一些观点:空即是有,有即是空;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起码对生死看淡了一些。我也时或劝慰自己,父亲年过八旬,是带着一生的淡泊、自足走的,他老人家那是真的涅槃了。可话说回来,他老人家是活在我们呼吸里、血肉里、灵魂里的!即使真有天国,老人能进去,可现世我们的父亲呢?我们呼吸里的,血肉里的,灵魂里的父亲呢?父亲的音容笑貌,父亲的温扑扑的温度呢?我毕竟还是一介凡夫,几部佛教典籍能使我解脱得了吗?

当然我还是要说一句:父亲,您在天国;我们后辈陪伴着母亲在现世,都承继您的宽厚淡泊,好好过日子,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