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枪暗箭,都是自己人打来


 

    上午,许集美要去参加福建省老区建设促进会的会议,研讨下一步老区建设思路和措施。笔者说要跟他去听听会议精神,许集美微笑着婉言谢绝。倒不是会议有什么秘密,实在是他担心影响我们的时间。86岁的许集美是福建省老区建设促进会的会长,此前伍洪祥任会长,许集美是执行会长,伍洪祥同志去世后,许集美自然把会长的重任承担下来。

    福建省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是经济较发达地区,可是,福建省也是全国知名的革命老区。革命老区一段时期以来是经济欠发达地区甚至相对贫困地区的代名词。许集美深情地对笔者感慨:“当年闹革命,老区人民为了共产党的事业流血流汗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面对国民党发动派的腐败无能,共产党人对老区人民描绘将来革命成功后的景象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没有压迫,没有剥削,吃穿不愁,人人平等。他们是带着这种穷人的憧憬跟着党闹革命打天下的。可是革命成功后的几十年里,老区人民的生活没有多大的改善,有的地区还相当贫困,我们没有实现共产党人当年的诺言,这是我们对老区人民欠下的一个债……”

    许集美说得动情,双眼溢满诚挚。可是这位耄耋之年的老者缘何对老区人民有这般深厚感情?又因何有如此沉重的责任?

 

15岁少年  瞒着家人入了党

 

    许集美的老家在福建省晋江市安海镇。1924年,他出生在这里的一所华侨家庭,生活小有富足,日子平和且无忧无虑,许集美见天上学读书,在书墨濡染中日渐生成报效祖国的雄心大志。可是,平静的日子没有能长期保持下去。

    1939年,日本侵略者进犯福建东南沿海,对晋江石狮一带狂轰滥炸。许集美一家和众乡亲为躲避战火,向西转移到百余里外的南安官桥岭兜村,在这个偏远的山区地带继续着学业。日本侵略者的血腥劣迹和屠杀中国人的罪恶行径,像风一样不时灌进许集美和同学们的耳朵里,并深深地烙印在心上。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甚至不放一枪一弹把国土拱手让给侵略者,丧权辱国激起全国同胞和海外华人的愤慨。

    与之相比,中国共产党及其所领导的部队坚决抗战保家卫国的壮举让海内外华人看到民族不灭的希望。在学校里,许集美看到和听到许许多多宣传共产党抗日救国和以民族大义为己任的言论,大公无私一心为穷苦人谋幸福的共产党成了少年许集美最了不起的崇敬。当时,学校里活跃着数名共产党员,许集美和他们在一块宣传抗日,宣传国共合作,感同身受着共产党人蓬勃向上专注革命事业的无限激情。不久,许集美掩饰不住迫切的心情,向党组织提出入党申请。介绍他入党的邓、林两位先生,分别是福建泰宁人和台湾人。加入共产党后,少年许集美感觉自己一下子成熟起来,他一边读书,一边为党的事业工作。由于他工作出色和组织能力强,很快成为支部书记。

    可是,没过多久,泉州中心县委书记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继而叛变,出卖了泉州中心县委下属的各支部主要领导人。泉州一时风声鹤唳,反动派到处抓人。得到转移的通知后,许集美突然不知何去何从,毕竟年纪还小。于是,他找到了母亲,母亲亦无良策,就带他去找父亲。父亲得知儿子是共产党员的时候禁不住吃了一惊,家里人都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入的党,要知道,在国统区入共产党是有生命危险的,虽然当时国共合作抗日,但是国民党反动派从来没有停止对共产党人的清剿和屠杀。许父当下安慰儿子说,不要怕,有我在!

    许集美的父亲是名老秀才,青年时期热血澎湃十分激进。满清晚期,革命党人号召剪辫子,他毫不犹豫地响应,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后来曾积极投身孙中山领导的民主运动,功成之后回乡教书,虽然当局多次请他从政,他都婉言拒绝。对儿子参加共产党他在默默中表示了支持,民国建立以来,政府的腐败,民众的疾苦,国家的衰弱,使他很失望,饱读经书通晓古今的老秀才希望有新生力量主掌国家的命运前途。未几,许集美父子俩悄悄潜回老家安海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隐蔽起来。许父担当起站岗放哨的任务。两个月后,许父对儿子说,应该没什么事情了。许集美在亲友安排下到晋江一所学校教书。

    正当许集美想办法跟组织取得联系时,闽中特委书记李刚风尘仆仆地赶至晋江找到了他,说是准备举办青年训练班,为党培养后备人才,需要许集美前去任教。许集美二话没说,叫李刚在路边稍等,他则回家告知亲人。回到家后,许的父亲外出未归,他就骗母亲说去一趟安海,很快就回来。从家里出来后,跟李刚会合,俩人便马不停蹄地赶往闽中特委机关所在地。

    闽中特委机关在莆田和永泰县交界的大山深处一个山洞里,俩人走了整整五天时间,许集美出发前正在生病,一路劳顿,病情不见好转。二十多个人聚集在山洞里,不管干部还是工作人员都是一色的破烂衣裳。机关每天仅吃两餐饭,吃的只有发霉的地瓜米。为了躲避敌人的搜捕和破坏,特委不得已设在偏远的山沟里,可是就是这样隐蔽,还是被敌人发现,闽中特委机关需要紧急转移,培训班也办不成了。转移前,苏华大姐(福建省早期地下党员,为革命献出丈夫和儿子的生命。2008年去世)摸着许集美的头说,你还小,回家去吧。苏华大姐时任中共福建省委委员,之前是闽中特委书记。离家二十多天后,许集美回到晋江。

 

艰苦卓绝的地下工作

 

    许集美在战斗中成长,先后担任过中共安溪县工委书记、厦门市工委书记、闽中地委委员兼泉州中心县委书记、闽浙赣游击纵队泉州团队指挥员兼政委。

    皖南事变后,党为了保存实力,改变了斗争策略。经过上级批准,许集美在当地加入了国民党和三青团,以此来掩护,为党做了许多工作。

    抗战胜利后,随着我军在解放战场的节节胜利,后方的游击队和地下党组织跟着活跃起来。

    1948年春,闽浙赣省委计划组织人员到闽浙赣边界活动,以便配合解放大军南下,但苦于缺少经费。上级指示许集美在45天的时间里设法筹措80两黄金。时任泉州中心县委书记的许集美接到任务后愁眉紧锁,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短时间内到哪儿筹措这么多黄金?实在无计可施,便把希望寄托在华表山草庵广空法师身上。许集美向广空法师如实说明情况。广空法师深明大义,当下答应帮忙,便写信让他弟弟准备了100两黄金。许集美以泉州人民游击队的名义开了借条,并承诺只要经济略有好转,一定如数奉还。

    1955年,广空法师因为修缮草庵资金短缺,便向许集美提及100两黄金的事。许集美等人向省里递交报告说明原委,100两黄金很快落实并还给了广空法师,广空法师感慨地说:共产党言而有信!

    1948年初,许集美和同志们商量营救被关押在鲤城泉州监狱里的五位地下党骨干。面对着戒备森严的监狱,许集美等人精心策划,并挑选了四位游击勇士,对泉州监狱周围守备部队和地形多次侦查。6月28日,四位勇士深入监狱,成功解救出五位地下党骨干。武装劫狱大获成功,一时轰动八闽。国民党地方当局气急败坏,撤掉看守所所长关进监狱,把晋江县县长罢免,同时调换专员。

在长期的斗争中,许集美历练得有勇有谋,既能指挥部队作战,又善于政治宣传搞策反工作。

    1949年春天,许集美率领闽浙赣人民游击纵队闽中支队泉州团队全面出击,,摧毁福厦公路沿线和泉州市区外围乡村的国民党基层政权及反革命武装,为解放军南下扫除了障碍。

    如何有效地既保存自己实力,又可瓦解敌人的力量。许集美和战友们进行了大胆的尝试——那就是下苦功夫做好统战工作。做好这项工作,必须到敌人内部去,必须跟反动军队里的中高级军官斡旋,争取他们认清形势,倒戈投诚,参与到人民解放事业中来。但是谁都知道,这份危险又艰巨的工作,弄不好就撞到枪口上……许集美没有退却。

    1949年8月,解放大军兵临福州城下。在这关键时候,许集美策动国民党独立第五十师参谋长兼一四九团团长陈盘庚起义,为福州胜利解放拔掉一颗钢钉;随后,他又成功策动国民党军第三二五师副师长陈言廉所部在泉州市区解放前夕起义;8月31日,泉州解放时,许集美率领游击队挺进泉州市区,为解放军作前导。当年,许集美所领导的泉州中心县委向党移交所属地下党员2232名,正规武装626人枪,脱产武装2647人枪,给党献上一份宝贵的财产。

 

起起伏伏的政治磨难

 

    新中国成立后,许集美先后担任晋江县县长、泉州市市长、晋江行署专员等职,为维护社会稳定和经济建设呕心沥血,做了大量工作。

    正当许集美全身心地投身社会主义事业建设中去的时候,1958年,突如其来的一场“反地方主义”运动,把原闽中地下党的主要负责人许集美等人打成地方主义反党集团的首要分子,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政籍,工资降五级,押送劳改。所有的罪名都莫名其妙,所有的冤屈容不得一点点的申诉。许集美只是在心底默默地安慰自己,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总有一天会把问题搞清楚,党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一名战士。许集美忍辱负重,在艰苦的劳动中坚持着。

    1963年1月,经中央批准,福建省委成立甄别小组,对许集美等人的案件认真调查,最后认定当时定罪材料不能成立,要给予平反。随即,福建省委撤销了对许集美等人的一切处分决定,恢复了他们的党籍、职务等。平反后,许集美调任共青团福建省委副书记、中共三明地委副书记。

    风雨过后见彩虹。许集美扬眉吐气准备把流失的时间补回来,好好地为党、为人民做一番事业。可是,所有的梦想还没有来得及一一实现,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灾难再一次落在许集美身上,他被稀里糊涂地打成走资派、三反分子,叛徒特务,遭到长期关押和审查,受到残酷的迫害和批斗。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着疯狂的人和疯狂的事,许集美迷茫了……

    后来,上级有关方面确实查不到许集美有什么问题,再三斟酌,只好重新安排工作。出狱后,许集美先后担任中国莆田县委副书记、莆田地委副书记、中共福建省委候补委员等职。

    文革结束后,许集美长期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他想,中央清理了害群之马,天下太平了,再也不会出现关押批斗和残害自己同志的事件了。可谁能料到,偏偏在十年动乱之后,偏偏在一切工作渐渐走向正轨的时候,许集美的灭顶之灾悄然而至。

    当时福建省委有人借粉碎“四人帮”后的清查运动,炮制“四0五”案件,诬陷原闽中地下党组织的领导机关完全被国民党特务所控制,其主要负责人许集美等人是叛徒、特务、内奸。1977年9月3日,许集美被拘留审查,1978年8月7日被正式逮捕。许集美再次被开除党籍并打入监狱。

    让许集美不敢想象的是,被他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所牵连的竟有25位同志,同时被诬陷为叛徒、特务、内奸和反革命骨干分子的就有17人。

    调查组指控许集美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是混入党内的奸细。可是,他们都知道许集美的父亲是个秀才,除了教书育人,从来就没有做过官。许集美的哥哥姐姐早年间漂洋过海到印尼和菲律宾谋生,抗战期间慷慨解囊为祖国的抗日大业捐款捐物,都是爱国爱家的华侨。新中国诞生时,许集美的四哥在菲律宾第一个升起五星红旗。即便许集美当年根据上级指示加入三青团和国民党,但是福建省委早在1956年就做出不作为历史问题的结论。

    查不到整垮许集美的证据,他们就秘密拘捕了许集美中学时的老师、校长等人,刑讯逼供要他们交代许集美的特务证据,不交代就严打,这些人有的含冤死于狱中,有的出狱后不久就在悲愤中去世了。

    许集美的爱人高景春是抗日时期参加革命的党员干部,在许集美历次的劫难中,她都是直接受害者而遭受折磨。此次仍然躲不过调查组的凌辱——被隔离审查。她受尽摧残,被逼跳楼,不幸跌短腰脊骨2节,肋骨断了4根,双脚后跟粉碎性骨折。人都伤成这般模样,丧心病狂的当权者还是给她强加罪名,判处5年徒刑。

    许集美的大哥侨居海外半个世纪,新中国成立后相信天下太平了,便回国定居。许的大嫂当年在国内冒着生命危险营救多位地下党员脱险。即便如此,仍逃不过调查组的捆打和严厉审查,两位老人因此含恨相继辞世。老的死了还有小的,兄弟死了还有亲戚,许集美老家的4个侄儿被隔离审查,16家亲戚被抄家……

    1979年12月21日,许集美以“反革命”罪被判处17年徒刑,剥夺政治权利5年。

    许集美的案子得到中央的关注。邓小平、胡耀邦、宋任穷等领导人亲自批阅许集美的海外亲人写给中央领导的申诉信,并指示福建省委尽快妥善处理。

    1981年初,项南出任福建省委书记。在他直接干预下,许集美的案子终于水落石出,所有的问题都一清二白,证实许集美同志一直以来都是党的好儿女,人民的好公仆。

    1983年3月,连同春风一起来的,是福建省委的平反通知书。许集美等人的冤案终于昭雪。

 

丹心照耀的赤子情怀

 

    改革开放的脚步豪迈而坚定,祖国日新月异,人民安居乐业。许集美畅饮着劫后焕然的清新空气,感慨万千。当有人问及他如何看待自己的冤案时,许集美淡淡地说: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等开国元勋的冤屈比我还大,比起他们,我这点冤屈算什么。

    在项南书记的关心和安排下,许集美到菲律宾等地旅行探亲,并接触海外华侨上层人士,向他们宣传党的改革开放政策,鼓励和吸引他们到国内投资创业。旋即,在项南书记的提议下,许集美和诸多老同志发起成立泉州侨乡开发协会,创办开发区,引进了大量侨资企业,为福建省的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

    1985年,许集美当选为福建省政协副主席。年过花甲的他自知大好年华不再,便夜以继日地加倍工作,他希望趁自己还算年富力强,为国家,为人民多做些实事。他广泛联系海外华侨,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和不辞辛苦,为祖国的经济发展、为老区的扶贫开发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同时,他还是林则徐基金会的会长,为宣传弘扬林则徐的爱国主义精神,他殚精竭虑,和大家一道把这项工作发扬光大。

    如今,许集美虽然早已离休,但是他离休不离岗,依然战斗在多个团体组织身兼数职的岗位上,生命不止,奋斗不息,即便有过委屈和挫折,却是永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