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论及知识分子时,常常提及俄国知识分子,把沙皇专制统治下的这个知识群体看作典范;对于外国文艺,也都特别倾心于俄罗斯。俄国知识分子之所以优秀,从鲁迅的论述看,主要在于深沉的苦难意识、拯救意识,具有昄依广大民众的强烈的使命感、。不过,从根本上说,恐惧同俄罗斯作为专制、封闭、保守、蒙昧的农业国家,与中国具有大致相同的东方性格大有关系。
比较而言,美国史一个年轻的移民国家,天生自由民主的国家,对于中国来说是特异的、陌生的。美国知识分子长期生存与体制内,他们的工作唯在完善国家的政治体制并加以赞美。至于他们作为批判的、反叛的公众形象出现,大抵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经济萧条时期,以及随后的冷战时期。这时,在国家走向繁荣进步的同时,经济、整治、文化生活等多个方面显露出了制度的病相。然而,此前我国很少介绍美国知识分子,其中一些代表性人物如萨义德、桑塔格、乔姆斯基等人的著作,直至近几年才被陆续移译过来。
陈安先生撰写的系列专栏“影响美国社会发展的知识分子”,从美国建国初期到后“9.11”时代,从艾默生到布鲁克斯,集结了四十余位知识界的精英人物,洋洋大观,前所未有。尤为难得的是,其中不但有常见的作家、记者、学者,还有性学专家、生物学者,其他科学家和教育家,乃至企业家、电视节目主持人、人权运动领袖和环保主义者。显然,著者对于知识分子身份的认识,持有一种开放的态度;通过对美国知识分子的活动及相关论域的独特的揭示,大大扩展了我们的视野。
知识分子的共性
这个专栏采取列传统形式,每个入选者独立成篇。就内容论,分别为生平及著作介绍、思想观念的阐释,再就是言论摘引,在不同层面上,显示各个来自生命、生活和不同专业的特点,浮现出个性各异的清晰面貌,但也不难看出贯穿其间的共性来。
这种一致性,就是我们惯常称作“知识分支精神”的东西。何谓知识分子?著者认同班大到萨义德的基本定义,强调的是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启蒙性和批判性。启蒙的批判构成知识分子的全部实践活动。在这里,坚持身份的独立是首要的。独立意含着一种自觉、自主、自治的性质,不但独立于国家权力,而且独立于社会群体。对美国知识分子来说,移民国家那种在冒险、开拓和竞争历程中培养出来的个人主义特色,在他们的身上表现的特别鲜明。
俄国知识分子是国家至上,人民至上,普遍具有一种民粹主义色彩的大国-帝国意识。他们把政府以及专制制度看成是国家的对立物,是阻碍国家前进的魔障,而视国家和人民为一体,其实那是一个想象的乌托邦。所以,他们反对官方政治是有着崇高的道义感的,为此甚至不惜牺牲个人一切。与俄国不同,美国的开国元勋一开始就为新生的合众国制定了一部具有前瞻性的宪法,以此奠定了整个政治制度的基础,把自由、民主和法治原则置于政府行为之上。在这里,个人至上,个人、政府、国家是平行的。正是在这样的国家背景下,才有梭罗式的“公民不服从”。知识分子挑战政府权力,目前的是返回制度原点,而这制度是以自由、民主为价值核心的制度,它是历久旎新的,马克思称之为“无时间概念”大约也是这个意思。国家并非高居于个人之上的偶像,实际上,它只是一个个人利益共同体而已;只有当它让广大公民充分体现固有的自由权利,实现各自的价值,它才值得知识分子讴歌。
正如美国,以及其他一些西方国家宣称的“人权”大于“主权”,这里的知识分子也都普遍认为权利大于权利,勇于以个人的自由意识对抗权力意识。萨义德以专著《东方主义》和演讲集《知识分子论》为我国读者所熟知,他说他是一个“过着两种不同生活的人”,一重身份是美国大学教授,另一重身份是“流氓移民”,一个流氓议会——巴勒斯坦国家委员会成员,曾参与起草巴勒斯坦新宪法。无疑这是一种独立身份,他身在局内,却一直以“局外”知识分子自居,成为美国和以色列的激烈批判者。言语学家乔姆斯基出身于犹太家庭,但反对犹太复国主义,为犹太人所憎厌,称为“新纳粹分子”。他发表不少政论,并组织“公民委员会”,公开反对越战,继而反对伊拉克战争。“9.11”之后,他攻击自己的国家是“最主要的恐怖主义国家”,诅咒自己国家的总统“应该被绞死”,还常常批评国内媒体,指责它们替政府传播谎言。
桑塔格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他最早反对越战,否认此举并非有人攻击说的那样“为共产主义所迷惑”,而是“为反对美帝国主义而战”。对于斯大林肃反及镇压,把苏联和东欧国家的整体称作“蒙上人脸的法西斯主义”。不过,她同情古巴革命,还曾访问过古巴。两年过后,她又与其他作家一起抗议古巴政府对诗人帕蒂拉的迫害,批评卡斯特罗对同性恋者的惩治政策。她反对布什发动伊拉克战争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十年前,当波斯尼亚战争爆发时,她却是美国知识界第一个站出来呼吁西方国家和美国进行军事干预,制止塞尔维亚入侵行为的人。她前后十余次出入于萨拉热窝,有两年的时间住在那里,在那里导演了贝克特的名剧《等待戈多》。所有这些看起来似乎带有很大的随机性,其实,这正是知识分子的自由精神之所在;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是,他们并不依附任何党派,但又决非“不偏不倚”,而是极力表现出一种倾向来,总之,随时随地争取并保持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独立言说和行动的权利。独立的姿态,是自由批判本身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