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歌的痛苦与谁言
胡殷红
我和荆歌算老朋友了,也是好朋友。只要到江苏地界,一定要想一想离吴江有多远,一定想去看望他。当然,就是没时间去吴江,我也必须向他报告,不管离他家多远,他都会想方设法来和大家开开心心聚一聚。
如今,他一身中式装扮,脖子上挂的、腰上坠的、胳膊上缠的到处是“出土文物”。回回见面我都能从他身上摘取个物件,我不识货,但让他忽悠得还真不敢亵渎或转手送人,怕会有损天命。看样子他似乎开始进军书画界了,整天和书画家、收藏家们称兄道弟,仅三五年光景,就把自己从作家作弄成了一个笑容满面、潇洒非凡的艺术家了。近来在他博客里看到他新作杂文集《文玩杂说》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居然著文说明:“定价28元。欲购请留言。一律寄顺丰快递,江苏每件邮费10元,沪浙12元,其他地区20元。需作者签名请说明。谢谢支持、指教!”哇塞,一介布衣懂得经营出卖自己的产品了。这世道,把一个最不屑谈钱的秀才改变了。
初识荆歌是在首届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的开学典礼上,一个奏着国歌,庄严肃穆的场合。我拿着鲁院提供的“花名册”和所有学员的创作目录,注意到荆歌这个名字。当时他就写了有二三百万字。作品有长篇小说《粉尘》《枪毙》《漂移》《千古之爱》《鸟巢》和中短篇小说集《八月之旅》。我凭想象在人群中寻找荆歌。学员全体起立时,在高出众人一头的空间里,一张嘻皮式的笑脸和一颗呲出的虎牙,格外生动,格外引人注目。我断定他就是那个好听的名字。
荆歌从鲁院结业之后,又出版了一部长篇《十夜谈》。这部20万字的作品,由20多个故事组成。那些当今社会 “拍案惊奇”故事,有的催人泪下,有的叫人扼腕叹息。在叙述上,荆歌一改从前语言铺张、饶舌的特点,力图写得从容、朴实和饱满。《十夜谈》也可以说是一部中短篇故事集。他本人为此书绘制了20余幅自鸣得意的插图,说是具有民间版画风格,以传统之造型,说今天之浮世。其实啊,荆歌的小说是情绪化的情节,梦呓般的语言,虚幻中的现实,再加上自己的“涂鸦”,他用辟蹊径的聪明把读者套牢。
几年前荆歌就告诉我要写一部新长篇,是讲3位青年男教师颇具喜剧性的爱情经历。他说:“这部小说,不求故事情节完整动人,而将采用散点透视的手法,放大局部,夸张细部。写得会很慢,但写作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呸,“前所未有”这四个字太可疑了。就凭荆歌消解苦恼、抚平创伤以及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新乐趣的能力,说只从小说创作过程中突然感到“前所未有”,这不是跟我矫情吗。
荆歌最大的优点就是对朋友特别好。在这点上他秉承了“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的精神,朋友们都被他的这种精神感动过,但是用他鲁院同班同学吴玄的话说,因为这种细节太多,荆歌太好玩了,反而一时说不出来。还有叶弥、魏微、戴来、朱文颖等一堆“姑苏城里有名的美人”们,也都喜欢荆歌,她们都对这个家伙怀有老家兄妹般的情感。其实,就是把她们都算在一起,荆歌往沟里带她们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奇怪的是,她们虽然个个猴精,明知荆歌总挖坑设套,但她们还是开心无比地往下跳,掉到沟里也不急不恼。就说戴来吧,她还没开始读小说的时候,荆歌就开始写小说发小说了,荆歌毋庸置疑地是戴来的前辈。但凡戴来和这样一个前辈坐在一起时,说着赖叽叽甜丝丝的吴侬软语,从他们的表情上看,戴来是没把他当前辈噢。我估计一定不是因为戴来不喜欢他的作品,而是他基本没一点正经,东拉西扯,胡言乱语呢。偶尔似乎是要正经起来了,马上要正经起来了,别提有多么不容易地要出现正经状了,可荆歌的虎牙一呲,唉,还是没正经起来。有什么办法,荆歌已习惯,也是擅长以游戏的精神和嘴脸表达真诚了。当然,我们北京的朋友聚在一起,也时常会念叨这个容易被误解的荆歌,“沉痛怀念”被他奚落的惨败和被他“奉承”的愉悦。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喜欢荆歌,因此荆歌和我有很多共同的朋友。荆歌决非那种逢人便称朋友,见面就称兄道弟的人。事实上,荆歌交朋友很挑剔,他认准了可以作朋友的,他会认真而长久地与你笑傲江湖,认不准的,他那股劲儿一上来,的确能让15个人难受半个月。
荆歌最大的特点是会聊天。他以笑谈为主,时而苛薄,苛薄得也是有理有据,有张有弛。就他那天南地北的神侃,满世界的事没有他不关心的,知识面广得会让人莫名惊诧。平白地他就给你上一课,似乎只有从他提供的话题中你才知道盐有多咸,醋有多酸。荆歌的语言表达能力的确很强,口语也是“印刷体”,非常“庸俗”的话语经他表达出来也被修饰得多了几分优雅。他属于那种骂人不带脏字,犯怒不出恶语的“焉坏”。有一次我模仿他平日里说话的腔调,重述了他在《鸟巢》里的“自己”动员那个叫地瓜的女孩一起去玩的一段话:“两个人去剑门又怎么啦?剑门又不是床,又不是结婚登记处。只是到剑门去观赏一下祖国大好河山,留个影,又不会怀孕。”我的复述他当是很开心的,但那天人多嘴杂没说对付,被谁抢白了几句,荆歌的脸立时长了,作拂袖而去状。袖子没拂下来的功夫,他长脸一抹变成圆脸,又甜哥哥蜜姐姐起来。
荆歌最大的弱点是外焦里嫩式的脆弱。表面看,荆歌伶牙俐齿,玩世不恭,热情好动,快乐无比,但我仍然忘不了,毕飞宇那厮曾以他那张“皱起眉头笑”的招牌嘴脸调侃荆歌“小脆”的光景,我当即表示认同,只是难以举例说明。偶然的一次聊天,有人谈到自杀的话题,荆歌说:“我从来都不觉得自杀是一件好玩的事,但我常常被这样的念头困扰。这种念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非常担心自己哪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杀了。”因此,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了老毕对荆歌的感觉:在朋友们面前,他是活泼开朗幽默的,私下里,他是阴郁孤独乖张的。
我想问荆歌,给朋友快乐是你的价值所在,而你的痛苦与谁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