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博会开幕式的晚上,和新浪的王屹一起,与摩帝富艺术顾问公司副总裁兼亚洲区总经理黄文叡先生共同探讨了艺术基金的有关问题。艺术基金是中国近几年非常时髦的话题,颇像十年前的中国当代艺术,人人向往,趋之若鹜,但少有人明白就里。所以我给自己当晚的定位就是要以白丁的姿态,从专家口中挖掘出大家普遍关心问题的答案,以期为大家答疑解惑。
不宜轻举妄动
我最关心的问题就是,中国面对尚不成熟的金融市场和艺术市场,成立艺术基金的条件成熟了吗?
这首先涉及两个最基本的问题:第一,艺术品作为投资品,它的根本属性是什么,它区别于一般投资品的特殊性又是什么?第二,艺术基金作为投资工具,与证券金融类基金的异同。
黄先生介绍,艺术基金这个概念在西方盛行也是近几十年的事情,最早的雏形是英国的铁路基金,跟现在的基金操作模式概念不大一样。艺术基金与一般金融类基金的最大差别在于产品,管理结构大同小异,都有基金管理公司,托管银行、监管机构,还有法律和会计的查核单位等等。他表示,艺术基金的概念本身非常好,理论上也会推动艺术市场的良性发展,但是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有足够的能力驾驭它,管理它,如果条件不成熟,就会对艺术市场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中国在热衷艺术产业证券化、金融化之前,首先要弄清楚艺术类产品的独特性。在谈话中,前后共涉及到两个最主要的特性。
首先,艺术品不同于股票,股票每天有净值,但艺术品没有定价,不可能有每天的净值,就无法谈及所谓权益的划分。如果在分权转移中产生纠纷,或者没有卖掉之前就开始分,那么就容易导致恶性炒作。打比方说,一幅画卖100,分10份,每人拿到10,但是画还没有卖,持有人之一就可能以12的价格卖个另一个人,持有人之二可以以17的价格卖给再一个人,这样风险就可想而知。
其次,证券化意味着标准化,而艺术品的美学价值,决定了每一件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使同一艺术家的同一主题,在每次创作时心态都会不同,市场价格也会不一样。美学没有标准,如何能标准化?
据黄先生介绍,目前在中国做艺术类基金有两种可能的形式,一种是有限合伙,另一种是信托公司发行。考虑到税等问题,很多人倾向于选择后者,实际上让信托公司同时扮演了基金管理者和审计、审核的角色。这样就很容易产生利益冲突的问题。
他认为,一个基本原则是:艺术类基金不能取代一级市场和二级市场的角色。艺术类基金是一种集资方式,如果没有政府有效的监管或者操作者心术不正,会严重破坏一级和二级市场的秩序,指鹿为马,操纵市场,后患无穷。事实上,这也是我最担心的问题,就像我一开始提问时涉及到的两个市场的发育状况:如果金融市场本身的发育就不健全,再加上一个不完善的艺术市场,在这两个不完善的市场中再发行艺术基金,那无疑是雪上加霜。我认为,我们要勇于承认自己的有限和无知,在我们没有弄懂,机制不健全的时候,不要轻举妄动,否则稍有不慎,就会陷入非常大的危险。
机制健全是前提
我很高兴地发现,在这个问题上我与黄先生有高度共识:机制健全,是艺术类基金启动的前提,如果一二级市场不健全,现在推艺术类基金,对市场没有帮助。
过去三五年中国当代艺术的疯涨,在黄先生看来,就是艺术市场机制尚不健全的表现。“在西方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因为链条中每一个环节的角色都很明确。”角色与定位,可能是我们当晚谈到最多的问题。他在解释“假拍”作为一种国际上常见的游戏规则,或者说商业运作模式时,勾勒出了这样一幅画面:
要推某一个艺术家,首先会在一级市场的画廊形成独家代理。起初不会马上进入二级市场去拍卖,而是画廊以较低价格,建构起自己的藏家群体。第一拨比如一件5000元,第二拨一件1万元,第三拨一件1.5万元……
积累到一定程度,需要取信于藏家,让他们相信这个艺术家的作品确实值这些钱,那么就会需要采取公开拍卖的方式。这时就会运用起“假拍”这种商业运作模式,业内叫“护盘”,画廊自己拍回来,制造出价格。再回过头来,说服最早的一、二拨藏家,拿出部分藏品来卖,吸引更多的人去买。操作到此结束,接下来就是市场自己去互动了。“当然,这样做的基础是,艺术品的品质要够好!”黄先生特别强调。
由此也带出了另一个话题,就是关于艺术指数是否可信的问题。黄先生的观点是,艺术指数客观性不够,因为取样主要是二级市场的拍卖数据,而一级市场画廊或私人成交的数据很难获得。“而二级市场的成交只占整个市场的40%不到,不具代表性。”他甚至表示,二级市场是可以被操作得最厉害的市场。“一级市场、二级市场、买家,非常容易形成共犯结构。”我自己一直都对艺术指数持怀疑态度,因为我的专业常识告诉我,能够构成指数权重的商品必须是价格非常稳定的,而艺术品的价格绝对不稳定,从根本上动摇了建构指数的可能。但是,这个观点我从来没有公开提出过。访谈结束后我私下与黄先生沟通时,他不仅赞同我的观点,而且举例说他当年在美国耶鲁大学教书时,专门让他的学生考证过艺术指数存在的合理性,尽管他的学生们专业背景和专业方向迥异,但结论却出奇的一致:没有一个人可以证明艺术指数是合理并可行的。
众所周知,中国艺术市场发展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二级市场先行,形成倒逼机制。近几年由于大量画廊雨后春笋般的涌现,情况有所好转,但要完全调整到有序状态,还需要相当时间,包括对买家艺术消费概念的培育也还有待时日。所以要想形成黄先生描述的“成熟景象”,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问题的核心在于:如何让艺术市场供应链上的各个环节都明确自己的职分,坚守自己的角色,各司其职,不越俎代庖,也不跨越自己的角色所应当承担的责任?
机制背后的文化差异
和西方相比,在中国要形成某些机制有诸多困难,当晚我们几次谈到了一级市场的独家代理概念。在中国艺术市场起飞时,一级市场独家代理的画廊完全没有出现。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国民的消费习惯是货比三家,却没有考虑到艺术品独一无二的特殊性;艺术家想红,又怕“嫁错人”,所以更愿意跳过一级市场,直接跟二级市场打交道;作为一级市场的画廊,也怕“压错宝”……
说到底,相互之间信任的缺失,加上中国商业习惯上的“人情压力”,导致良性的市场机制在中国难以形成。
而西方用数百年建立起来的这套机制中,一级市场和二级市场有着明确的分工,一级市场是让买家建构、了解、被教育的场所,画廊老板都是专家。我问黄先生,在西方,买家不直接去接触艺术家,是因为手伸不到,还是不想伸,他的回答是“文化”——对于西方人来说,对专业的尊重是根深蒂固的,专业被作为财产权,人们为之付费是天经地义。但在亚洲,人们普遍对专业的尊重不够,买家认为专家会的东西,自己通过直接进场交学费,慢慢也可以掌握。这就是为什么在亚洲无法建立咨询收费的制度。
我认为,这种“文化”,从根儿上来说,还是法律形成的机制,美国宪法就明确规定了对私有产权的尊重和保护,其中当然也包括知识产权,而私有产权的保护,在中国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事实上没有对私有产权的尊重,就不可能有对人的专业能力的尊重,对人的专业知识的尊重,也就不可能有对人的尊重。我记得很多年前我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代表处工作时,我的美国老板曾语重心长的跟我讨论过私有产权的问题,我当时听的云里雾里,后来才幡然醒悟。宪法的国民教育是何等重要的功课!人性其实都是一样的,但他们懂得用法律机制来制约道德的瑕疵,导人向善,创造良性的环境。对此,黄先生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补充,他认为,西方法律前提崇尚的是性善,先假定你是可以做好的,如果没做好,那么要如何处罚;中国则反之,法律前提就是性恶的,所以美国的法律体制是无罪假设,中国是有罪假设,天壤之别。
与西方的契约精神相对,中国的“人情”文化却使得机制难以发挥作用,甚至能出现买家主导市场的局面。买家强大的话语权在黄先生看来是很中国的特色,在美国是不可能看到的。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市场机制的有效运转。
链条上各个环节的角色是什么
究竟在成熟的艺术市场,众市场参与者或称供应链条上各个环节之间,应该是怎样的关系,似乎并不是每个人都真正明白的问题,于是我特意请黄先生阐述了艺术家、一级市场、二级市场、批评家、策展人等分别的角色和需要坚守的职业道德。
艺术家就是创造者,可以保有自己的自大,但是将其表现在作品上,而不是成为市场操作者。市场的事情,应交给有经验的dealer来包装营销。
在西方,画廊老板的专业度都相当了得,这个行业的技术门槛很高,大多数从业者都有着艺术史背景,很少有半路出家的。而中国的现状则是,很多商人把艺术品当成商品,与郁金香、黄豆无异,当然这也是因为艺术品市场近年的飞速发展,实在太有利可图了。
同时,中国早期所谓“藏家”的专业性也有限,于是,刚开始,藏家和画廊产生了抗衡,没法相互信任,但画廊为了生存,最终选择不是抗衡,而是共谋,共犯结构出现。画廊迎合藏家口味。
在这种背景下,一些像写股评一样写艺术品的所谓“批评家”出现。
黄先生特别强调了艺术批评的独立性和启蒙作用。他分享说,他在美国读美术史时,老师专门训练过他们写艺术评论的方法,至少要包括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对批评或评论对象的客观描述;第二部分则是对批评或评论对象的诠释,这部分不可避免的要加入自己主观的内容。但无论哪一部分内容,核心使命都是要让读者能看懂。批评家承担的是教育者、启蒙者、分享者的责任,而不是炫耀书本上玄之又玄的术语。当然,这里还涉及到言论自由的问题。
策展人在今天的中国同样是个混乱的概念,有时和批评家混淆,有时还由艺术家来客串。黄先生表示,“策展”在东西方并不是完全一样的概念,西方的策展人有绝对的权力——指美学价值上的论定,以自己的视角来理解、商榷美术史。他的根本作用是对策展对象美学价值的诠释和认定,虽然专业策展人不可能与市场脱钩,但他不应当承担定价的责任。专业的策展人需要了解市场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做好展览,使自己的策划更具可行性,可操作性,不是为了帮助客户定价,交易。他回忆说,当年自己做策展人的时候,70%都是在和钱打交道,另30%才是跟美学价值上的权力有关,后者包括探讨自己提出的策划具备多大的可行性。
现在,策展人在中国,有时候却与市场结合得过于紧密。“策展人不能是定价者。”他明确强调,真正的定价者只有两个:一级市场和二级市场,二者分工又不同。一级市场的责任是发现、提拔新的艺术家,二级市场的角色则是检测者。我在我们“美术新势力”项目上线的时候,曾经不经意的跟记者说过一句话,“市场是检验艺术的唯一标准”,没想到被业内视为洪水猛兽,大有批倒批臭之架势,让我多少想到了文革的遗风。但我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自己这句话到底错在哪里?
事实上,从艺术市场供应链的角度,中国已经具备了几乎所有要素,问题的症结在于,各个链条之间的界线非常模糊,职责不明。而就像黄先生所说,如果整体都不正,一股清流注入,一定活不下去。建构良性的市场机制,还需要大家共同的认知和努力。
最后,我们还请他谈了谈关于艺博会的看法,主要涉及两个问题:
一,艺博会的定位。艺博会到底属于艺术市场供应链中哪个环节?是一级市场还是二级市场?他认为,艺博会是一级市场即众画廊公开竞技的场所。事实上,国际上的艺博会都非常专业,也很有门道,到处充斥着商业的智慧和玄机。用黄先生的话说,是商业行为的铺排,就连每个画廊带什么作品来展示,哪个画廊占哪个位置,隔壁邻居是谁,他在卖什么东西,以及Vip
Night和Private Room等如何设置,都有严谨的营销策略在里面。
二,大众来这里,看什么。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艺博会不同于美术馆展览的公共教育职能,而是一个纯粹的商业行为,虽然很公开,其实并不适合大众。因此,大众进来,首先要了解这个博览会的形态,是关于古董?还是当代艺术?自己是否有兴趣?其次,要知道自己的目的。欣赏?收藏?投资?要看的“点”是很不一样的。对于后两者来说,价格是不能错过的学习机会,但侧重点又有不同:藏家需要考虑的是买不买得起,自己喜不喜欢;投资要看的则是回报率和退出问题,喜不喜欢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