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新:地图使过去和未来显形
8月14日,蔡天新的新书《在耳朵的悬崖上》签售会及题为“拉丁美洲的隐秘诗情”的诗歌讲座,在一栋简单整修过的老式别墅中悄然进行。以数学为“正业”的蔡天新,对文艺青年来说像是一个暗号。这位向以拉丁美洲诗歌引介者而被称道的作者,一面由外界对他“诗人和数学家双重身份”的关切感到无奈,一面在和读者的见面中承担着“主动交流者”的角色。
多年前,他在拉普拉塔河岸徒步走出十多公里。那天碰巧阳光明媚,他很想写一首诗留作纪念,可是头脑里被博尔赫斯的一首九行诗所缠绕。
“我曾说过这首诗有一天会把我带到蒙得维的亚(乌拉圭首都),现在看来写作就是预言。”
从哈瓦那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拉美之行,不仅让蔡天新成为“拉丁美洲最负盛名的中文诗人”(《哥伦比亚人》记者贝阿特丽西娅语),而且对他本人来说,也“被激发出了体内一股原始的力量”。
用他的诗友余刚的话来说,“在经历了《阿波利奈尔》(一本中文象征主义刊物)时期,加入了如光线一般的变化、不动声色的情感、奇特的造型和细部的描写之后,(蔡天新)在哥伦比亚写的诗歌真正进入了突飞猛进的时期。”
其实,早在拉美行之前两年,蔡天新已经利用学术出访的机会穿行了北美大陆,那也是他第一次在国外游历。当时已过而立之年的他,一双女儿尚在襁褓中,但兹后只身深入南美大陆的行程,则让他在麦德林和罗萨里奥两大南美诗歌节上受到垂青,甚至“来复枪和绑架”等词汇也自动出现在他的诗中。
日后,除了萦绕不去的博尔赫斯、伊丽莎白·毕肖普(美国女诗人,曾长年客居巴西)的指引一再印证了“写作就是预言”,蔡天新与拉丁美洲传奇诗人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和安东尼奥·波契亚的“相遇”更是从他的写作中析透出来,乃至他的新作《在耳朵的悬崖上》一书也引介了画家费尔南多·波丹那(哥伦比亚)、弗里达·卡诺(墨西哥)、维夫莱多·拉姆(古巴)等为他注入的拉美诗情。
“春天紧接着秋天来临”
“十月的一天,当我从圣菲波哥大飞抵布宜诺斯艾利斯时,便意识到又一个预言得以应验了,九年前从未离开过中国的我曾在《预感》一诗中写道:‘春天紧接着秋天来临’。”
飞机穿越赤道,进入亚马逊雨林上空,就抵达了南半球,从理论上说,也颠倒了四季时序。但是,以诗人在哥伦比亚生活的经验,已经能从体感上领略到“对整个拉丁美洲来说,安第斯山的重要性远胜过太平洋”。
“每个地方的气候并不取决于纬度,而主要依赖于海拔的高度,天气预报几乎没有必要。”由于两座城市的海拔相差一千多米,虽然纬度相差无几,但圣菲波哥大人嫌麦德林太热,而麦德林人又嫌圣菲波哥大太冷。
从哥伦比亚向南直到智利,安第斯山汇聚了包括墨西哥、中美洲和委内瑞拉在内十四个国家的首都(马拿瓜和巴拿马城除外)和主要城市,农作物如水稻、小麦、玉米、土豆、木薯、芒果、香蕉和咖啡生长在不同的海拔高度。
从南半球最大的城市圣保罗到巴西最美妙的城市里约热内卢,飞机掠过沙滩的阴影和海水在南大西洋海岸线留下的白色波纹,唤起了万里高空中的诗人对半个世纪前在此考察波洛洛族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追忆。
直到他被带到地球最南端的国度,傍依着拉普拉塔河的干流巴拉那河的阿根廷第三大城罗萨里奥时,升起了奇崛的想象,好似飞行比丈着我们所寄寓的蓝色球体:“这条河流上游三百公里处有一片沼泽地,它在地球另一端的对应点恰好是我居住的城市—杭州。”
这种几何的对称很难说是否出自诗人同为数学家的直觉,却泄露了另一个秘密:渴望周游世界的智利诗人聂鲁达,在二十三岁那年径直闯入外交部长的办公室,索取一份领事职遣,当决定去所时,他转动桌上的地球仪,选择了圣地亚哥背面的小洞—仰光。(见《在耳朵的悬崖上》)也许这则轶闻多少启示了蔡天新的想象和出游。

剑桥大学里牛顿的苹果树
“你去蒙得维的亚是因为博尔赫斯在那里消夏?”
在南大西洋的海岸,“沿街的露天酒吧坐满了顾客,间或有年轻亮丽的女子落座,她们能说几句简单的英文,前面永远放着一杯橙汁或其他软饮料,她们在等待各种年龄的埋单者。”
在拉美纪行的《南方的博尔赫斯》一书中,这番风景作者似曾相识,“有所不同的是,这里(里约的海滩)每当谈话投机时为了找感觉,双方便开始接吻,有时甚至热烈地狂吻,引得周围人群的一片喝彩。而十有八九,顾客会扔下一张小面值的纸币,扬长而去。”
在哥伦比亚居住了半年以后,自以为对亲吻礼运用自如的他,“没想到在阿根廷,男人之间也兴这一礼节,这多少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蔡天新的行程在罗萨里奥诗歌节和南美数学家大会之间交错,南下到接邻南极的火地岛,又一路向北飞,折返加勒比海诸国,“重点强调蒙得维的亚对我来说意味无穷”。
作为博尔赫斯诗歌的中文译者之一(已出版《美洲诗歌译丛》),蔡天新在没有任何邀请信的情况下,在巴西期间申请前往乌拉圭的旅游签证。“一位年过半百的女签证官接待了我(从她的窗口可以眺望博塔福古海滨的甜面包山),当我用西班牙语告诉她我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诗歌翻译,她立刻联想到,‘你去蒙得维的亚是因为博尔赫斯在那里消夏?’”
一年前的夏天,在罗马的纳沃那广场,蔡天新曾伫立在雕刻家贝尼尼的作品《四河》前,代表拉普拉塔河的强健男子,合掌把手举过头顶,这条哺育了蒙得维的亚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两座城市的短促河流,在他的胸中烙下有力的印象。此后,在他从欧洲往返南美的旅途中,还曾盼望着出现某种紧急故障而在那里降落。
在拉普拉塔河畔,旅行使记忆相遇,而与往昔相错的流水则带来了诗歌。“时间的虚假之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这是博尔赫斯的《蒙得维的亚》,也是此刻在蔡天新心上盘踞不去的蒙得维的亚。

“旅行是一种天生的才能”
在安第斯山中熏陶出的哥伦比亚“莎莎”,已经溶入了蔡天新的肌群,让这位雅号“dancer”的中国诗人在国际诗歌节上从容轮舞。“跳莎莎舞的时候女人试图依附着男人,而男人装模作样地要摆脱女人。”
类似的情愫在蔡天新的写作中也时有浮现,只是他以一贯的冷观,把他人的历史嫁接到他的旅程中。在与《伊丽莎白·毕肖普同行》一书问世五个月后,他重访了女诗人与她的女伴洛卡的“伊甸园”佩德罗波利斯(位于里约热内卢以北),女诗人与同伴们错综的亲疏分合支配着蔡天新此书的写作,也将他引上了一条70年前伊丽莎白和她的情人路易斯所走的路线。
在罗萨里奥、瓜亚基尔(厄瓜多尔最大城市)、哈瓦那等交汇点上,他又与切·格瓦拉的足迹相遇。当时的切因为追求科尔多瓦姑娘奇奇娜受挫而浪迹天涯。如同蔡天新在书中所转引,“旅行是格瓦拉天性的一部分,他本来属于优秀的游牧人种,只是偶然出生在一个定居点上。”
对蔡天新而言,“旅行是一种天生的才能,就像有的人天生就能挣钱。”
三十多年前,这个还被封闭在黄岩的一所乡村小学里念书的少年,在听闻尼克松访华的消息时,第一次拿起了世界地图,用一亿分之一的比例追踪总统先生的飞行路线。“华盛顿、夏威夷、关岛,看上去好像是要慰问驻扎海岛的士兵,却忽然避开公众的视线,转向西北方飞行,飞向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
之后,西德总理施密特、坦桑尼亚总统尼雷尔、斯里兰卡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等外国首脑的访华路线,也被他一一画成小地图。(见《小回忆》)“这样的游戏持续了将近一年,我厌倦了,不再满足于画下那些政客的飞行路线,终于开始描绘自己的旅行图。”
他至今保留了二十多年来为自己勾画的各种旅行图,有些已经实现,有些仍停留在想象中,但是,他相信“地图构建世界,而非复制世界,地图使过去和未来显形”。
自蔡天新只身出入拉丁美洲后,又相继有中国诗人西川、北岛、胡续东、宋琳等前往出产古柯碱和咖啡的大陆,他们交叉的航向,只是一再地把旅行的目的地指向个人地图的抵达之谜。
今年夏末,又将远行的他,目的地是数学王子高斯的哥廷根大学,黑海边的敖德萨,那是犹太作家巴别尔的故乡,还有法兰克福书展、立陶宛诗歌节等待着他的眷顾。此行他还将行经过摩尔多瓦,如此一来,欧洲也只剩下冰岛一国他未曾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