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当今的文学,已进入混凝土时代。
当今的文学,已失去大自然的色彩。
蒙古民族有一首古老民歌叫《天之风》,成吉思汗时就唱过,歌词里说:“天空的风哟——无常,人世的路哟——不平;比起浩大的自然哟,渺小的人躯无法永生;你可知世间没有长生仙露哟,让我们珍惜这短暂的生命之光吧----”
诞生这首歌的时候,人们还知道自己比起浩大的自然十分渺小,感叹风无常路不平,感叹生命短暂需珍惜;可现如今,情况已经变了,人类已经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感觉自己在天之上、风之上、大自然之上,甚至觉得自己可主宰万物重新排例地球自然的生物链了。
那么,人类是从何时开始失去了对大自然的敬畏的呢?
早先,人类心中有三种敬畏,这也是悬在人类头上的三把“达摩克利斯剑” :一是对神秘大自然的敬畏;二是对“天” 和“上帝” 为代表的宗教神的敬畏 ;三是对不可测的命运及生命奥秒的敬畏。现如今,人类已经觉得解除了这三把“剑”的紧箍咒,不必恐惧什么了,一是对地球大自然透析够后已向外星球发展,二是神和上帝被认定并不存在已虚拟化,三是觉得命运能掌握生命奥秘已破解可以克隆人了。
这一切,也许已从西方“文艺复兴” 时期就开始了。尼采说:“上帝已死亡,以人为本。”自此,推翻了上帝后人自己成了上帝坐上了上帝的交椅。从神权压抑下获得自由的人,再也经不起诱惑从此变得无比狂妄和无限贪婪;“文艺复兴”引发的“工业革命”, 更是让人类野心膨胀,由英格兰岛人带头开始了漫长的无休止的以财富为目标的“炮舰外交”, 在全球范围内展开空前的掠夺性征战,一直延续到如今以石油为代表的能源争夺战。为此,我们的地球,我们的大自然付出了惨痛的不可挽回的代价。地球上的所有原始森林几乎被砍伐殆尽,工业污然从西半球到东半球遍布所有空间,每天光往海洋排泄着五百万吨以上的重金属工业污染物,工业热气致使地球升温,地球两极冰川和所有高山冰川都在消失,地球四分之一土地已沙漠化,更可怖的是地壳内的石油、天然气、金属物质无穷开采后地球正在被异化,将耗尽热量及运动生命,正日益频繁引发着地震、海啸、洪水、龙卷风等等罕见灾难。当今人类的精神和大脑已被淘空后变得苍白,没有思想,没有道德,惟剩下崇拜“金钱财富”这一新式“宗教”, 唯追求今生今世的享乐享受及积累财富为目标, 象一头失去控制的疯狂的野兽,变成了从潘多拉盒子里跑出来的那个日益膨账的魔鬼,变成了背叛地球母体的只会去征服掠夺自然的逆子,也是孽子。
因而,我们当今的文学,读不到海明威的“海”、 福克纳的老人“河”了,读不到杰克-伦敦的“荒野”、 川端康成的“雪”了,读不到蒲宁、契克夫、屠格涅夫、艾特玛托夫的“草原”,也读不到略萨、马尔科斯、鲁尔夫他们的南美丛林及神秘荒原,及沈从文湘西山水了。当今的写手们,龟缩在混凝土的巢壳里,在冰冷的电脑里敲打着冰冷的文字,编写着缺少大自然想象的、只有人之间尔虞我诈钩心斗角逐利逐权的故事,或胡编乱造着好莱坞式的声色犬马外星大战警匪色情之类感官刺激的肤浅东西。
我们的文学,正在失去大自然属性。也正在失去,大自然曾赐予的丰富想象力和无穷灵感。我国著名作家王蒙先生,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这方面曾有过精采评论,他说:“我们的神经紧紧盯着鸽子笼式的楼房里的人际斗争不放,有时候看完一部又一部的小说,甚至无法想象一下它的主人公们生活在怎样的自然环境中,无法想象他们-----生存环境。而人是自然的儿子,是宠儿也是逆子------人从来离不开大自然。如果我们丧失了对大自然的感觉,这只能说明我们的精神与情感的贫乏枯燥。如果我们对大自然犯下种种暴行,只能说明我们的精神世界的严重失衡,说明我们面临严重的灾难----”
王蒙先生说得何其好呀!他这段话是为本人小说集作序时说的,他是对的,他在二十年前就提出了警告。没听进这警告的当今文学,当然也正在失去大自然的赐予,正在失去大自然的灵感和护佑,也就失去了大自然的五彩缤纷的色彩,只剩下冷冰冰的混凝土剿壳里的无病呻吟。人类误读大自然,正在扼杀着我们的文学。
其实,人是永远无法摆脱附在身上的一种神秘密码——那就是人的先天的地域性和大自然气象属性。生活在四面环海、日日夜夜年复一年经受大海拍击挤压的日本岛民及英格兰岛民就会形成一种不安、烦躁、动荡、总想打出去寻觅安全大陆的民族性情;三面环海、同样遭受大海淘洗的巴尔干半岛和亚平宁半岛,不是变成永远不安稳的火药桶就是孕育出不停地躁动争战的罗马帝国及后来代之而起的西班牙意大利疯狂足球;地处山地,会有山的气节,地处草原会有草原的心性;大自然造就了所有依附其身上生存的人类这群体的各种不同的民族习性。这就是每个人身上与生俱来的“大自然密码”,人们想遗弃都不可能。
可悲的是,当今人类,很愚蠢地想刻意挣脱这一大自然烙印。
于是我们身边发生着很多的几乎不可理解的事情。
我把它称之为:漂移的迷茫。
当中国传统的方块汉字由手写改成电脑敲字, 教授们课堂上写黑板字现求助于手机查字时;当有了电视这一鬼东西还称之为媒体、吸引懒于阅读图书的千万观众眼球, 通宵达旦入定般痴呆呆耗在方形屏幕前时;当应运而生的超女超男影视名星们,在你眼前搔首弄姿杂耍般唱着演着不伦不类令人听不清也看不懂的所谓歌所谓戏时;当造“星”运动传染到其它文化领域,同样出于经济目的书商们制造出五花八门的这“图腾”那“图腾”的泡沫,捧出一本又一本的图书垃圾时;当所谓的大导大碗们烧着亿万钱财,臆造出一车又一车庸俗无聊烂片时;当《伦语》沦落成快餐文化心灵“鸡汤”、《三国》变成搞笑原素,《红楼梦》时而成猜谜语大全时而成“选美色情”争利场时;当痴迷于网吧和网络游戏的儿女们冲父辈嚷一句,你们不懂你们已经过时了时;当科学家们研究生命细胞就要克隆出同样的你我时;啊,我们不得不感叹说:妈呀,现在进入了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呀?我们为之自豪和骄傲的三五千年文明,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和颠覆,我们原先持守的自认为的美好东西正一个一个离我们远去,周围四处全是漫溢的洪流,上边漂移着全是你认识和不认识的东西----你的视觉触觉味觉感觉完全坠入一种困惑和混乱中,不知所以然,也惶惶然,只感到漂移、漂移、头晕目旋的漂移-----
我们原先呼吸的清新空气,已经漂移的无影无踪了;我们的长江黄河时而泥洪俱下时而断流无水快漂移没了;我们的五大名池四大水系全被污染已快漂移成臭水沟了;我们的横亘整个北部中国的新疆内蒙古大草原正在无法挽回地漂移成沙漠,再现昔日楼兰国不会超过百年了;我们砍光了山上的原始森林,应景的再生林根本无法肩负起生态保护使命,因而一再山体滑坡地壳塌陷着;我们不停地吸干地下的油、气、煤、锌、铁等物体,而被掏空的地底一再孕育着不可知的灾难;我们的嘴里咀嚼的鸡没鸡味菜没菜味粮没粮味肉没肉味,甚至怀疑自己慢慢将吃成个什么一种变异怪体;当这一切一切的物体环境,漂移得面目全非,漂移得完全不认识了时,我们不得不问自己,我们还是自己吗?人还是人吗?我们的周围究竟发生着什么?漂移,漂移,随着这物质和精神的同时不停顿的漂移,我们究竟漂向何方?移向哪里?
去年夏天我回到老家乡村,走到原野上,已经听不到儿时熟悉的蝈蝈鸣叫,说是绝迹已好些年,自打田地草场里施化肥后那小虫就断根了。我听后黯然神伤。这还是轻的。当我走向小时常常爬玩的一座小山时,那里已变得空空荡荡,空空如也,那座小山居然迷幻般地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痕迹都没有了,原址上只留有一个硕大而无底的深坑!我有些目瞪口呆,忙问村人小山哪里去了时,他们苦笑着告诉我,小山的石头被炸开,拿去铺高速路了。我欲哭无泪。那小山是孩子们的童话,动物们的家院,现在可好,连一块石头也没给你留下,连根挖干净,都去躺在那条跟村子毫不搭界的公路下边了。我甚至能听得见,那小山的石头躺在冰冷的路底下正在哭泣之声和瑟瑟颤动之声。
当人们面对北方草原游动的黄羊群,纷纷血淋淋地撞挂在为限制游牧而设置的“刺儿鬼”铁丝网上这一惨景时;当人们面对长江下游的躁动的鱼群“嘭嘭”撞击三峡大坝,想超越它去上游生仔的这一壮举时;我们的已变麻木的神经对这些早已无动于衷,熟识无睹,我们已经永远学不会顺应大自然法则生存,永远找不回祖先“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生存真谛了。
这下好啦。我们的空气漂移了,我们的水漂移了,我们的山漂移了,禽鱼野兽漂移了,我们最原始的五谷漂移了,我们的精神漂移了,我们的文学漂移了,我们的灵魂和肉体都一起漂移了-------
啊,我们要漂向哪里呢?
我真不知道。
谢谢。
郭雪波
于北京金沙斋
2010年6月6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