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公案与禅诗的联璧 ——《颂古联珠》选析(5)


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公案与禅诗的联璧 ——《颂古联珠》选析(5)

至道无难

     赵州上堂:“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还护惜也无?”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师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道不在明白里?”师云:“问事即得,礼拜了退。”

提示: 赵州从谂禅师一次上堂说法时说:“三祖僧璨大师在《信心铭》中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是不易把握它呢?还是不能去把握它呢? 一当用语言、思维等形式说明它的时候,那就是对它有所认定,并有清醒的认识了。但老僧却不在这个清醒的认识之中。如是你们,是舍得还是舍不得呢?”这时一个和尚站出来问:“既然你老不在明白里,那怎么会知道舍得、舍不得这样的心态呢?”赵州禅师说:“我也弄不清楚。”那和尚继续追问说:“既然您老清楚地明白‘弄不清楚’,为什么还说自己不知道自己不在明白里呢?”赵州禅师说:“你提的问题差不多了吧,快叩个头,退下吧!”

这则公案是禅宗的难题,是思维的陷阱。从正面,表现了禅的境界;从侧面,揭示了思维的局限性。思维是精神的产物,精神是生命的产物,生命是宇宙自然的产物。而思维反过来又要认识精神,认识生命和宇宙,这种认识,带不带有局限性、片面性呢?“老僧不在明白里”——我知道我不知道,这极为平常的话,从高傲的思维中转过身来,但又转到什么地方去呢?喜爱禅宗公案的人不妨把这则公案细细参上一参,也许,你也会“糊涂”的。下面看有关偈颂说了些什么:

至简直易,如同天地。

拣择明白,云何护惜。

口似椎,眼如眉。

涉语默,蚿怜夔。

堪笑卞和三献玉,纵荣刖却一双足。

                                    宋·圆悟克勤

品析: 大道是什么?是菩提、是禅、是阴阳太极?说不清楚,因为这一切都是道的几种相类似的文字符号而已,其中的实质是什么,不是个中人是不知其然的。周易说:“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可见在周易中,繁杂的不是真理,真理只是至简至易的。“至简至易,如同天地”,抬头即可看天,低头则可看地,天地尚且如此明明白白,毫无掩饰地展示给人,还有其它什么东西会有秘密呢?

既然天地与人的认识一样至简至易地那样明明白白,又何须去“护惜”个什么呢——人的心中老是不平衡,所以才把万事万物弄得个纷纷纭纭啊!如果“口似椎”——没法说;“眼如眉”——没法看,天下不是彻底太平了呢?但一涉及思维与非思维,语言与非语言,麻烦就来了,如同那多足的蜈蚣(蚿)也会为独足兽(夔)感到担心那样——人家虽然祖祖辈辈都只有一只脚,不是仍然生活得很好吗!又如卞和向楚国献和氏璧一样,虽然经过反复验证,终于被证明是一块好玉,但卞和却先因之被砍了双脚——没有那块玉石,或不献给楚王不是太太平平么!

这样的譬喻对认识和对象、精神和生活的关系恰当吗?有什么样的启示呢?

世间无物可罗笼,独有嵯峨万仞峰。

忽若有人猛推落,腾身云外不留踪。

                             宋·随庵缘

品析: “老僧不在明白里”,这与郑板桥所说的“难得糊涂”是否是一个意味呢?怎样才能使自己的生命、意识达到“世间无物可罗笼”这种“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绝对的自在呢?如同“嵯峨万仞”的高峰一样突兀云间。但这也不够,若要更上一层楼的话,那还必须从这万仞高峰中舍身而下——哪怕是被人“推”下,这样才可以达到“腾身云外不留踪”——彻底不为物累的大自在。

乱撒明珠颗颗晶,走盘应不贵金声。

谁家女子能针线,一串穿来不剩星。

                             宋·无庵全

品析: 这首诗偈情致特别,暗寓玄机。“如珠走盘”形容音声之美。人的思维活动,人的精神情感活动附着于万事万物之中,如同珍贵的明珠被撒落一般,虽然精神是可贵的,但往往又是迷茫的。到底是明珠可贵还是“如珠走盘”的声音可贵呢?“谁家女子能针线,一串穿来不剩星”,能把迷茫的精神收回来,不让它乱蹦乱窜,这样的“针线”功夫当然是极高明的。我们能把自己散乱迷茫、自以为是的精神活动回归于大道吗?“不剩星”——半星点也不泄漏出来,这可是需要多大的功夫啊!  以上三首偈颂与“至道无难”的公案能明白吗?

关于“至道无难”,相应的公案还有多则,这里就不再另举。但有一些偈颂很有意思,的确应该选出供读者欣赏:

团团秋月印天心,是物头上有一轮。

入穴虾蟆无出路,却冤天道不平均。

                              宋·白云守端

品析: 大自然对于人类,对于万物是绝对的平等,并没有半点的私心。而人心因为私字缠绕,看不到这个大公,尽而常常抱怨天道有私了。如天上的秋月,无私的映照着万物,只有那躲在洞中不肯出来的“虾蟆”看不见月光,反而有所怨言一样

驱山塞海也寻常,所至文明始是王。

但见皇风成一片,不知何处有封疆。

                            宋·白云守端

品析: 现代的“驱山塞海”远比古代的手段高明多了,目的是同样的,就是为了四通八达,交通无碍。古代中国的“王化”就是儒家文明,驱山塞海,造桥修路是为了传达和统一“王化”。到了大一统的时候,到了无处不沾“王化”的时候,就是“皇风一片”了,那时,山川湖海的障碍,虽存若无,因为起不到障碍的作用了嘛。

这里,白云守端禅师是借“王化”、“皇风”来譬喻对禅的透彻。下面再选三首,均是入妙之作,读者可结合上面与公案品赏。

针线功夫妙入神,送情接意一何亲。

太平胡越无疆界,谁是南人与北人?

                               宋·佛鉴慧懃

紫绫红锦青丝线,巧手织来成一片。

其中缝罅不能无,争似时人见不见。

                               宋·龙门清远

日暖风和莺啭新,柳垂金线系东君。

东君不惜无私力,一点花红一点春。

                            宋·无庵全

呈漆器

    僧问赵州:“道人相见时如何?”师云:“呈漆器。”

提示: 世人肉眼凡胎,不识大道为何物。未入门的与入门的相见,又成了“聋子的对话”,那么,见了道的人彼此相见又会是怎么回事呢?赵州禅师说:“呈漆器,”这是什么话? 是漆物之器还是漆成之器呢? 还是看有关偈颂吧。

作家相见时,堂堂呈漆器。

乌龟落漆桶,也有第一义。

                     宋·南堂兴

品析: 漆成之器,乌黑透亮。人之心灵,是否如宇宙中的“黑洞”,既不可见,不可知,又蕴藏着无穷的能量呢? 漆是黑的,漆桶里更是透不出一丝光线,落在里面的乌龟会怎么样呢?“也有第一义”——佛教的根本真谛。怪也怪在这里,正是这个无思无为,无识无见的东西,这个“漆桶”,这个人人都欲为之挣扎以求解脱的“无明”,恰恰就是禅的本身——当然你必须从中“透出”,有所悟才行。

漱石冷冷古涧阴,乔木千尺带寒青。

多应只看昂霄操,谁信根头有茯苓。

                             宋·南叟茂

品析:“道人相见如何”,“呈漆器”,这晦涩不通的语言在南叟茂禅师这里变成了一首颇值咀嚼的好诗。在山岩巉峻的古涧旁,有株挺拔百丈的古木,是松?是柏?是楠?是樟?人们看见,无不赞颂它那气昂霄汉的情操。——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但恰恰看不见在它的根下藏着千年的茯苓,这可是能使人——包括种种乔木成神成仙的灵物啊!茯苓是否就是“漆桶”呢?

吃粥去

    僧问赵州:“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示。”师曰:“吃粥了未?”曰:“吃粥了也。”师曰:“洗钵盂去。”其僧忽然省悟。

提示:赵州公案,倾倒天下禅客,“吃粥去”便是其中一则。吃粥洗钵,乃生活中的家常,那位僧人怎么如此聪明,竟然可以“忽然省悟”,而许多熟读经书,饱览公案的人反而无此机缘呢?都不是,请看下面偈颂,或许能明白些什么。

梅花落尽杏花披,未免春风著出褫。

一气不言含有象,万灵何处谢无私。

                              宋·白云守端

品析: 四时有节,百花有序。这是春风的号令还是老天的安排呢?“一气不言含有象”,这简直是道教的丹道语了,也许是句“秘诀”吧。天地一气流行,乾坤一气流行,它说什么了没有呢?没有,“天何以言哉,四时行焉,百物育焉,天何以言哉。”万物万象就在天地默默无言中运行,面对无私的大自然,万物连感恩之处也找不到啊!

“吃粥洗钵”与此何干呢?

大隐于廛小隐山,世人无路得相干。

五湖禅客朝朝会,谁解回头仔细看。

                               宋·草堂善清

品析: 中国历来多隐士,隐士是半仙之体,很为许多士大夫敬仰。但“隐”什么?又怎么个“隐”法?里面可大有文章了。一般的人厌恶红尘,隐于深山,这是“小隐”。有一类人认为隐于深山无人之处显得没有功夫——毕竟害怕“污染”嘛,他们就有胆子泡在红尘里,这就是所谓“大隐于市”。当然还有一类,在庙堂中为将为相,结果心里却是隐士,外人也看不出来,这就是“高隐”一流的了。

不论大隐小隐高隐,他们的心都是与世人隔绝的——决不受红尘污染嘛,所以世人对他们毫不知晓,所以“无路得相干”。那些一心一意求道的“五湖禅客”,朝北海暮苍梧,来去匆匆,可是白费苦辛了,他们不明白,一但“回头”,道就在“这里”,何须费那么多力去向外寻觅呢!“吃粥洗钵”中不是体现着大道的光辉吗!

推穷物理成家计,会合时机便识心。

多谢春风无厚薄,贫家桃李也成阴。

                             宋·护国元

品析: 大自然中,万事万物之理如何呢?能够穷尽吗?代代相传的经验和知识有作用吗?当然有用,但必须“会合时机”。人们常常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如果不“踏破铁鞋”仅“守株待兔”是不行的,但仅知“踏破铁鞋”,没有“得来”的机缘也是不行的。

相逢陪酒又陪歌,醉倒家中要我拖。

拖到家中又骂詈,不知醒后又如何?

                             宋·且庵仁

品析: 这个偈颂有趣得紧,一副醉鬼嘴脸。但其“醉”中有不醉的,人们知道吗?南宋初,开善道谦先在圆悟克勤禅师那里参禅不果,只好在师兄大慧宗杲处继续参禅。一次大慧禅师要他到长沙去送信,从杭州到长沙几千里,来回得两个来月,他想,二十年来我参禅不得,现正当用功的紧要关头,这不把我用功的时间耗了吗!心里不愿意,但又师命难违。他的一位师兄对他说:“不妨,我陪你去,一路你尽管用功参禅,一应事务我全包了,只有五件事必须你自己去做。”道谦问:“哪五件事呢?”师兄说:“穿衣你得自己穿,吃饭你得自己吃,屙屎拉尿你得自己去拉,还有你身上这具死尸,还得你自己背起走。除此之外,就不用再费心了。”道谦听到这    里,猛地省悟,不觉手舞足蹈。

这首诗偈中的“醉鬼”不也这样么?“陪酒”“陪歌”成了“三陪禅师”了。虽然“洋相”百出,然“醉”时与 “醒”时,还不是他那一个人。从这里,可以看出赵州禅师“吃粥”、“洗钵”用机之深了——平淡反见真机。

鹤立松梢月,鱼行水底天。

风光都占却,不费一文钱。

                     宋·息庵观

品析: 收税的衙门多,但大自然却从未向人类收过一文税钱。请人帮工要付工钱,自己该给劳碌的“我”付多少“工资”呢?

吃茶去

    赵州问新到:“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诺,师曰:“吃茶去。”

提示: 许多寺院丛林都挂有“茶禅一味”的匾,指的就是这则公案。赵州真是位怪人,太“客气”了,不论新客旧客还是自己家里人,都叫“吃茶去”,这里也有禅机吗?当然有,没有就不成其为公案了。前面“吃粥”是如此,这里“吃茶”也是如此。但要使参禅的人在这里“转身”,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千千万万的人吃茶,谁悟来!

见僧被问曾到此,有言曾到不曾来。

留坐吃茶珍重去,青烟时换绿纹苔。

                               宋·投子义青

品析: 前面两句无须多说,后面两句足见功夫:“留坐吃茶珍重去,青烟时换绿纹苔”。人生如梦,来去匆匆。都市的酒楼舞池,与深山中的青烟绿苔不都存在于这个地球上吗?只是人们有几个留心于“青烟绿苔”呢?“青烟时换绿纹苔”,时间在这里暗暗挪动,人们的心又在哪里挪动呢?

一瓯茶自展家风,远近高低一径通。

未荐清香往来者,谁谙居止院西东。

                               宋·照觉常总

品析:此公案一出,“赵州茶”传诵于天下禅林,许多参禅者因之受益匪浅,这里到底有什么诀窍呢?有,就是这句平淡的“赵州茶”,打开了许多参禅者的心扉,使他们领会到了“远近高低一径通”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东西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呢?反之,更多的人当然领会不到这重玄机——“未荐清香往来者”,他们也可能在赵州观音院参学过,但却辨别不了南北东西啊!

宝匣龙泉发夜光,寥寥长挂在虚堂。

四方高客如相访,茶罢休劳话短长。

                               宋·大沩怀秀

品析: 与赵州“吃茶”差不多同时,与赵州相邻的河北正定县临济禅院的临济义玄禅师在一次上堂说法时说:“有一个无位真人,天天从你们面目上来来去去,有证据者出来看看。”这时一个僧人站出来,临济禅师上前一把抓住,说:“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

人人都有临济禅师所说的“无位真人”,如同装在匣子里的龙泉宝剑一样,熠熠生辉。最珍贵的东西同时又是极平常的,所以临济禅师说“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自家不识宝中宝嘛,当然就如同粪土一般。龙泉宝剑不是因无用而“寥寥长挂在虚堂”吗!

尽管如此,这个宝中宝并不因隐而隐,也不因显而显。“四方高客如相访”,四方参禅的“高客”们,谁不愿自己早日明心见性呢?所谓参禅悟道,不外就是“相访”自己心中的“那个”嘛,说是龙泉也罢,说是“无位真人”也罢,说是佛性也罢。但在赵州禅师那里,这碗“茶” 一喝进肚里,是不劳“话短长”的——一切语言在这里都是多余的了。

百尺竿头氎布巾,上头题作酒家春。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里桃花笑杀人。

                               宋·自得慧晖

品析: 现代心理分析把禅的境界作为健康精神的一种标志,并推崇之至。虽然如此,也未领会禅的奥秘。禅是一种生命和精神的大自在,并且是一种永恒,在中国有近百代的优秀人士在其中实践,其经验之丰富实非常人所能料。

这首偈颂就歌颂了这样的自在,你看,用棉布条大写“酒家春”三个大字,高高地挂在百尺竿头之上。彼此相逢,又“醉翁之意不在酒”,眸子相视,一笑而归,真是庄子笔下的那几位“仙人”。回到自己的那个“桃花源”中,“桃花源”里的桃花同样是笑得那样开心,山山水水,鸟兽草木,都在放声地大笑,——无声的那种大笑,你见过这样的欢笑吗?

水浅不是泊船处

    赵州到一庵主处,问:“有么有么?”主竖起拳头,师曰:“水浅不是泊船处,”便行。又到一庵主处,问:“有么有么?”主亦竖起拳头,师曰:“能纵能夺,能杀能活。”便作礼。

提示: 赵州禅师游方时曾问一住庵修持的僧人——也算是一庵之主,尽管是光杆司令:“有么有么?”那位庵主竖了竖拳头。赵州禅师说:“水浅不是泊船处。”赵州禅师走到另一座草庵,也同样问那位庵主,那位庵主也一样地竖了竖拳头,赵州禅师却赞许他说:“能纵能夺,能杀能活。”

这就是禅宗内著名的“赵州问庵主”公案,这则公案的难度极大,因为赵州禅师对同样问题的两个完全相同的答案作出了截然相反的自相矛盾的评介。

“有么有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提问,任何人都会摸不着头脑——疯子吗?什么个“有么有么?”但这是在禅宗内,特别是在唐末五代时常见的、考验禅师们是否合格,是否开悟的一道面试题。

面对赵州禅师的问题,第一位禅师竖了竖拳头,赵州禅师的反应是:“水浅不是泊船处”——明明是贬语,人们会认为那位庵主的修行不合格;面对同样的问题,第二位庵主也是竖了竖拳头,赵州禅师的反应是:“能纵能夺,能杀能活”——明明是赞语,人们会认为这位庵主的禅修合了格。

但问题完全不是那么简单。在禅宗内,语言的往来如同迷雾那样令人难解,是与非的判断——人们习以为常的是非判断是不起作用的,问题的结论和答案并不是通过论证而得出的,之所以为“是”,之所以为“非”在禅宗内犹如幼儿园中的语言训练那样显得单纯,显得幼稚可笑。所以赵州对相同答案所作的肯定和否定,是对人们思维布下的一个“陷阱”,落入其中就会寸步难行。怎样理会呢?请看有关偈颂:

虎步龙骧遍九垓,会从平地起风雷。

等闲唤出庵中主,便见千江逆水回。

                               宋·佛心本才

品析: 佛心本才禅师的这首偈颂,对不熟悉禅宗内部门道的人看来,也摸不透其中说了些什么,又该怎么理解呢?人们的思维活动,真可谓是“虎步龙骧”一往无前,并且无所不在地可以遍游“九垓”。但对这个可以“平地起风雷”的思维、理性深处的依据,又有多少人能够明了呢?生命、精神、意识、理性、情感,这一切的“主人公”又是谁呢?赵州禅师和这两位庵主都是内行,他们都明白这底层的关系,这可是可使“千江逆回”的力量和境界啊!

无星秤子两头平,提出须应见得明。

若向个中争分两,知渠错认定盘星。

                               宋·佛性法泰

品析: 法泰禅师眼中看得分明,没有落入赵州禅师所布下的 “陷阱”。他认为,这则公案如同没有刻度的秤一样,两头挂虚空,自然无欠旺,明眼人当然一望便知。无知的人,枉自在那里争分争两——争什么嘛。“定盘星”在哪儿呢?没有!既然连“定盘星”都没有,秤的又是“虚空”,那些争论还有什么意义呢?慈受怀深下面的偈颂更直接明白,一目了然:

上庵竖起拳头,赵州左眼半斤。

下庵竖起拳头,赵州右眼八两,

君看陕府铁牛,何似嘉州大像。

若谓总涉诸讹,露柱灯笼合掌。

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一个铁牛,一个石像——是不是人云亦云的“诸讹”,若明白其中的妙处,露柱灯笼也会向你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的。

闪烁旌旗骤往来,几人遥望起疑猜。

此时若得樊公足,一踏鸿门两扇开。

                               宋·无准师范

品析: 无准师范禅师这首偈颂极有气势,又借用“鸿门宴”的典故,故意味深长。这则公案,是赵州禅师所布下的一道“疑阵”,里面似乎旌旗闪烁,车骑往来,在外面遥望的人难免起疑,不敢深入。如果参禅者有樊哙那样的勇气,不顾楚军门卫的阻挡,敢于直闯而入,惊项羽,救刘邦。那么赵州禅师所布下的“疑阵”,就可以“一踏鸿门两扇开”,不攻而破了。

常州苏州

    僧问赵州:“和尚姓什么?”师曰:“常州有。”曰:“甲子多少?”师曰:“苏州有。”

提示: 如果把赵州禅师请到中央电视台说相声,演小品,一定会是超级明星。问他姓什么?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常州有”,问他多大年纪了,他却回答“苏州有”,是老糊涂了,还是耳朵背,当然不是,赵州禅师之所以被人尊之为“古佛”,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禅风。

《金刚经》说,若以色求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又说,非人相,非我相,非寿者相,非智者相等。学佛参禅,就是要学佛和参禅,还管其他干么。到赵州禅师那里何须问这些费话!也可能这位僧人也是过来人,故意作此俗问,以“勘验”赵州禅师。“常州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常州城里百家姓全有,把百家姓背得烂熟有什么用。“苏州有”,男女老幼,从一岁到百岁,60个甲子中不会缺一项,苏州城里满当当的,谁不曾在“甲子”这样的岁月里一步一步过来呢?

所以,赵州禅师答话虽怪,里面的禅机却如前面无准师范禅师描绘的那样:“闪烁旌旗骤往来。”两个“有”字,简直意味无穷,哪里没有,何须常州苏州。有无不二,又何须常州苏州。禅师,特别是赵州从谂这样的禅师,真的应该为他老人家立道丰碑,或造个“无缝塔”!

常州有,福州无,江风作恶浪花粗。

不用刻舟徒记剑,片帆已过洞庭湖。

                             宋·淳庵净

品析: 丛林修行的人有一句口头禅,这就是“两边三际断”。“两边”就是有与无,“三际”就是过去、现在、未来。就是说要在修行中达到不有不无、有无不二,并且在时间中超然。不论面对有无、面对时间,都有一个主人公,主人公若迷茫,“刻舟”也好,不“刻舟”也好,时间的航船是决不稍候的。主人公若迷茫,有也好,无也好,都是全无意义的,只会使人感到“江风作恶浪花粗”——环境和命运哪里能顺应人意呢?

苏州有,常州有,未到苏常不知有。

既到苏常何处有?

今人不识古人意,空向城中颠倒走。

                             宋·退庵奇

品析: 古人求道,遍访天下明师,三山五岳,五湖四海,何处不去探求,岂止苏州、常州。听说某处“有”,于是虔诚地去叩求,但那里又何尝“有”。赵州禅师说的那个“有”,是无定处的,何处不“有”,因为它如影随身,片刻不曾离,就是自己。现代人不是常说,要“自己发现自己”吗?但要发现个什么样的自己呢?抱着娃娃找娃娃。不明白这层道理,四处去觅,那真是“空向城中颠倒走”了。

庄子曾说过,如果道可以献人,人都会献给自己的君主,献给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但这又是决不可能的,因为道不是可以传授的。所以哪怕某处某人真的有“道”,你去求也是求不到手的。赵州禅师这则公案会给人们留下什么样的教益呢?

老僧使得十二时

    僧问赵州:“十二时中如何用心?”师曰:“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

提示: 有位僧人问赵州禅师:“若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怎样用功呢?再细一点说,一天子丑寅卯等十二个时辰中,是否每一时辰都有相应的用功程序呢?”道教炼丹,强调炼子午、炼庚申等,这个僧人大概受到了丹道的影响。后来禅师们,包括赵州禅师,都作有“十二时歌”,以指导禅僧们“用功”,虽然如此,赵州毕竟是赵州,你看他说:“你们可怜啊,一天到晚,被十二个时辰弄得团团转,而我却可以把十二个时辰弄得团团转。”

人们必须面对这个只有百年的短暂人生,人们必须在这百年光阴中做自己该做的事,走自己该走的路。说百年还太笼统了,因为百年是一百个年,是年的积累。说年也还笼统了,因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是天的积累。说天也还笼统了,是为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如今是二十四个小时。其实说时辰也还笼统了,一个时辰两个小时,对一些人来说嫌短了,对一些人来说又嫌长了。不论是长是短,都必须在“现在”这一精神感受中运行,都必须在“现在”这一主观感受中面对必须的、相应的事或境——有多少人知道自己与时间、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是怎样运行开的呢?

绝大多数的人,被时间,被运行在时间中的事务弄得晕头转向,狼狈不堪,成了时间和事务的奴仆。“老僧使得十二时”,在赵州禅师那里,这一切倒了过来,时间和事务反而成其奴仆,这需要多大的力量,而这个力量,只有倒转乾坤的人才达得到。赵州禅师在这里无疑给人们作了极为重要的提示。“做时间的主人”,这是提了几百年的口号,有谁真正做到了呢?

钟送黄昏鸡报晓,赵州何用闲烦恼。

裂破虚空作两边,古庙香炉出芝草。

                            宋·雪庵瑾

品析: 年月时刻的划定,如今中学生都知其来由。人们对于时间,既熟悉,又陌生,准确地说,叫“熟视无睹”。现代物理学家、授时专家们对天文时、原子时是明了的,但对人们身上——这个有生命的机体中的时间是否有所认识呢?现代生命学和医学,或许可以提出一个“生物钟”的朦胧概念,但对里面的秘奥,却也知之不多……

不管这些了,古人们何从知道今天的这一切,他们对时间的感受,不过是“钟送黄昏鸡报晓”而已。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地球的生命,包括人类(当然不包括那些昼伏夜出,过惯夜生活的某些人和动物)古来无不遵循这自然而然的“生物钟”生活。既然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哪怕是时间的奴隶,你赵州老和尚又何必替古人担忧,自寻“烦恼”呢?雪庵瑾禅师的意思是,一个人或迷或悟,都是因果的必然,何况禅宗最高峰还认为“无迷无悟”,所以“赵州何用闲烦恼”。

“裂破虚空作两边”——虚空打得破裂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人们的确早就把虚空支解得破碎不堪了,你看上下左右前后,东南西北中,等等等等,不是早就把虚空撕破了吗?这个“破”,是在哪里下手的呢?明白了“这个”,你就会发现“古庙香炉出芝草”——在古庙的香炉灰里,掏出一棵可以使人长生不老的灵芝草。人们尽可为之试试。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朝昏十二时。

使杀老僧浑不管,不知闹里有谁知?

                                 宋·鼓山士珪

品析: 五祖法演禅师当年曾在自己的画像上题词:“百年三万六千朝,反复原来是这汉”——时间就是我,我就是时间。时间在我心中运行,我在时间这个花园里散步,其中谁是主人,谁是奴仆全都不管,但又冷眼在看,并非瞌睡虫。做到了动中不动,静中不静,动静不二。士珪禅师是五祖法演禅师的嫡派子孙,深得其中三昧,所以敢说:“使杀老僧浑不管,不知闹里有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