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公案与禅诗的联璧 ——《颂古联珠》选析(4)


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公案与禅诗的联璧 ——《颂古联珠》选析(4)

沩山摘茶

    沩山与仰山摘茶次,师谓仰曰:“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仰撼茶树。师曰:“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曰:“未审和尚如何?”师良久。仰曰:“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师曰:“放子三十棒。”仰曰:“和尚棒某甲吃,某甲棒教谁吃?”师曰:“放汝三十棒。”

提示: 沩山灵祐和仰山慧寂师徒是唐代伟大的禅师,同为禅宗沩仰宗的开山祖师。他们父唱子和,宗风细腻绵密,在禅宗内首开一家之言。他们又是百丈禅师所提倡“农禅”的积极实践者,这则公案就是他们在茶山劳动时的场面,在采茶的过程中,父子俩一唱一和,使禅的气息展露无余。

哲学中讲体用,佛教也谈体用。但对体用的理解,仅仅停留在书本上行吗?禅宗把体用的领会贯彻到生活和工作的实践中,使之“知行合一”,无疑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特别是指导禅修的实践。下面看三首有关的偈颂:

摘茶更莫别思量,处处分明是道场。

体用共推真应物,禅流顿觉雨前香。

                               宋·汾阳善昭

品析: 禅宗强调“触目是道”,“处处是道场”,对那种认为修道只应在深山中蒲团上,或书本上、头脑中等种种看法持否定的看法。因为既是大道,就无所不在,行住坐卧都是菩提,所以主动积极地投入生活。只有在全方位的生活中,“体用”才会相益得彰,只有在全方位的生活中,自己的“佛性”才会得到充分的展示。“禅流顿觉雨前香”,沩山、仰山这种现身说法的方式,的确使众多参禅的人倍感亲切,因为其中弥漫着浓郁的禅的芬香。

春暖相呼出翠微,时行时坐几忘归。

黄昏一阵东风雨,未免浑身湿透衣。

                               宋·保宁仁勇

品析: 禅是什么,从来说不清,道不明。沩山采茶公案给人以什么样的感受了,保宁仁勇禅师用诗偈谈了自己的感受:

如同在春暖花开之时,被邀入这翠微之中,山鸟飞、溪鱼游、幽花开、谷云合,漫步在这如屏如画的洁净世界中,或坐或行,似乎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没有荣辱得失,没有成败是非……虽然黄昏时的东风带来一阵细雨,我仍留连徘徊,哪怕浑身湿透——这是大自然的洗礼啊!

张翁乍与李公友,待罚李公一盏酒。

倒被李公罚一杯,好手手中无好手。

                               宋·佛鉴慧懃

品析: 佛鉴禅师这首偈颂诙谐幽默,深得沩山仰山之间的情趣。摘茶时的举动与问答这样的“体用”关系,与张翁、李公相互斗酒这样的关系又有什么区别呢?沩山罚仰山“三十棒”,结果反被仰山罚了“三十棒”,真是“好手手中无好手”啊!人,何时才能抛却“机心”,回归于赤子般的“天真烂漫”呢?

又逐落花回

    湖南长沙景岑禅师,一日游山归,首座问:“和尚甚处去来?”师曰:“游山来。”座曰:“到什么处?”师曰:“始从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座曰:“大似春意。”师曰:“也胜秋露滴芙蕖。”

提示: 长沙景岑禅师是南泉的学生,赵州从谂禅师的师兄,在唐末也是一位极有名望的大禅师。这则公案意境极美,看似平和,其实与首座和尚的问答却充满了“杀机”。首座和尚也是禅门弄潮儿,问话如同道家常,稍不小心,就会落入机关。景岑禅师毕竟具大师风范,“始从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秋露滴芙蕖”,诗样的句,诗样的禅,把人们的心灵,载入一个美妙的空间。

公案充满了诗意,所以后代禅师为此所作的偈颂,也就不同于一般的偈颂,成为名符其实的“诗”了。

 拂拂山香满路飞,野花零落草离披。

春风无限深深意,不得黄莺说向谁?

                              宋·上方益

品析: 在生态环境没有遭到破坏的古代,特别是人烟稀少的山乡,春天一到,山花的气息、芳草的气息随处可见可闻。春暮花虽零落,但野草却分外茂盛,较野花更能透出一派生机。在这天地间无边的春色中,能告诉人们什么呢?孔子说:“天何以言哉,四时行焉,百物育焉,天何以言哉!”到底里面有什么“深深意”,且莫说出!还是让树丛中的黄莺去诉说吧!

独步曾无语,逢人口便开。

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

薄雾筛红日,轻烟衬绿苔。

若将诗句会,埋没法王才。

                       宋·佛鉴慧懃

品析: 若非最后两句,简直是一首绝好的游春五律诗了。若是一人孤独地游,面对这大好的春色,也只好“心领神会”,无从说起。但春色给人的兴奋却藏不住,看到其他的游客,便止不住地要谈谈自己的“观感”了:“薄雾筛红日”——黄昏的薄雾如一张淡淡的绢纱,将西沉的红日再洗滤一番似的,使太阳显得更加祥和、凝静。薄雾沉绕山径,又如同若有若无的轻烟,扶衬溪岩边的绿苔……多美的诗情画意啊,可是禅师在这里却笔锋一转:“若将诗句会,埋没法王才”。法王是佛,景岑禅师在这则公案里表现了佛一样的智慧,向我们说深深的禅意,无上的大法,若仅仅作为一般的诗句去加以领会,那就埋没了、辜负了那一番苦心。

下面再录两首供读者欣赏:

落花芳草如铺锦,满目春光入画图。

门外相逢亲切处,也胜秋露滴芙蕖。

                                宋·圆悟克勤

芳草织茵迎步绿,落花铺锦拂衣香。

归来说似诸禅子,荡荡风光绕画梁。

                        佚名

题黄鹤楼

    长沙因张拙秀才看《千佛名经》,问师曰:“百千诸佛,但见其名,未审居何国土,还化物也无?”师曰:“黄鹤楼崔颢题后,秀才还曾题也未?”曰:“未曾。”师曰:“得闲题取一篇。”

提示: 唐末有个叫张拙的秀才,因长沙景岑禅师的关系,扬名至今。他看《千佛名经》后,心中有些疑问,就向景岑禅师请教:“经中所介绍的百千诸佛,我们只知其名,不知他们分别居于哪个世界?还在教化众生吗?”景岑禅师反问他:“黄鹤楼自经崔颢先生题诗后,秀才你去题过诗没有呢?”张拙说:“没有。”景岑禅师说:“那以后你得抽空去题上一首。”

诸佛国土与黄鹤楼题诗有什么关系呢?佛教徒都知道,既然成佛必有净土,如阿弥陀佛居西方极乐世界,药师如来居东方琉璃世界等。佛经中介绍了百千万亿的佛,作为佛教徒当然关心每一位佛所居住和教化的“国土”,景岑禅师为什么会答非所问呢?这恰恰是禅宗直指人心的一种手段。禅宗是现实的,它认为净土应安立于学佛者自心之中,自己就有净土,不必在外面去寻什么净土。自己心中没有净土,凡人又怎么可能成佛呢?既然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那么自心净土便非分外之想了。崔颢对黄鹤楼的题诗是千古绝唱,也并不妨碍其他的人有所题韵嘛,你也可以题出与崔颢一样流芳百世的好诗嘛。景岑禅师就这样巧妙地表达了禅宗看法。对这则公案,后代禅师极为推崇,题咏了不少精彩的偈颂:

  黄鹤楼前法战时,百千诸佛竖降旗。

渠无国土居何处? 留与多才一首诗

                                 宋·黄龙悟新

品析: 景岑禅师把“百千诸佛”居何国土这样的问题放到黄鹤楼题诗这样的场面上,也属稀奇。而黄龙悟新禅师又张扬其辞,认为在黄鹤楼前摆开题诗这一场“法战”时,百千诸佛都会竖起降旗——敌不过崔颢的。

禅宗内有那么几位祖师以呵佛骂祖出名,对一般虔诚的佛教徒冲击很大,到底对不对呢?当然,在禅师心中,佛与众生是没有差别的,“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佛经中早就如此明言了嘛,何必把佛神化抬高,又把自己踏低呢!自己尊重自己——“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石头希迁禅师语)以这样的气概修行,何佛不成。大多数人平常懦弱惯了,连成佛的勇气都没有,无怪许多禅师看着心里着急。

既然是佛,必然有他的国土,既然是秀才多士,必然会题出一首好诗,诗有诗的主人,国土有国土的主人,心有心的主人,——要敢于自己当家作主啊,包括面对佛法。

黄龙悟新(1043—1114)北宋临济——黄龙禅派著名禅师,住南昌黄龙山崇恩寺。

闻名直下惊天地,更问所居成自谩。

回首却登归去路,家家门下透长安。

                              宋·灵源惟清

品析: 惟清与悟新是同门师兄弟,均是北宋末年名振天下的禅师,所以气派也是不同,连著名理学大师程颐都在诚恳地求他指教,他也的确给程颐不少指教,何况一首诗偈呢!

只要是佛,一闻其名已经是惊天动地的了,何必还要去追问佛的居住地呢?太不懂礼貌了吧。既然已闻佛名,既然立志学佛,那么就应该找到学佛、成佛的立足点。要找到这个“归去路”,而且应登上这个“归去路”。“归去路”在哪里呢?——“家家门下透长安”。

古罗马有“条条大路通罗马”之说,中国汉唐又有“条条大路通长安”之说,现在则是“条条大路通北京”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心向往之,则无路不通,“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从这里可以看到禅宗的灵活性和实践性。

黄龙唯清(?一1117)北宋临济——黄龙禅派著名禅师,住南昌黄龙山佛寿寺。

黄鹤楼诗崔颢题,古今吟咏韵难齐。

秋空月影千江印,春晓流莺是处啼。

                               宋·大洪守遂

品析: 谈了许久,黄鹤楼崔颢题的是什么诗呢?虽然稍知唐诗的人,甚至没有把中学古文课本忘记的人都知道,这里还是有必要录出,因为这首诗本来就禅意深远。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这首诗一出,立刻为天下人传诵,连李白这样的绝世诗才也为之却步,不敢下笔,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要说这诗好在哪里,真是令人说不出,说得出的就谈不上绝妙了,因为各人都可以从中寻觅出自己心中的滋味。

崔颢还有一首“长干曲”,虽是言情诗,却也深得诗中三昧,常为禅家所引用:

君家住何处? 妄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这对青年男女的回答,给人以无限的惆怅。女的深情,男的广阔,这一深一广之间,可以演出无穷的戏来。“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别说现在住楼房的,许多同楼同单的尚不认识。“各人打扫门前雪”,“一门关尽”嘛。更有甚者,许多人连自已是谁也弄不明白。据说鲁智深在六和塔坐化时说了一首偈子:“平生不种善果,只爱杀人放火……钱塘江畔潮声急,今日方知我是我。”当知道“我是我”时,鲁智深得道了,但自己到底是谁?是什么呢?

所以黄鹤楼古今题咏多而难齐,各人有各人的“我”啊!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有“秋空月影千江印,春晓流莺是处啼”的境象,所以也才会有“百千诸佛”和无量众生了。

大洪守遂(1072—1147)宋代曹洞宗著名禅师,住湖北随州大洪山净业禅院。

游山玩水

     鄂州茉萸山和尚问僧曰:“阇黎为复是游山玩水,为复是问道参禅?”曰:“和尚试道看。”师曰:“雕蚶镂蛤,不渗之泥,劳君远至。”曰:“浑身是铁,犹被一锤。”师曰:“降将不斩。”

提示: 茱萸山和尚也是南泉普愿禅师的弟子,与赵州从谂、长沙景岑为同门师兄,虽然禅风高振,却自己的名字也忘记告诉人了,以至今天也无从知道他的“高姓大名”。你看他询问新到寺庙的僧人,就机锋猛锐,而这位僧人却也不凡,寸步不让,反攻为守。后来茱萸和尚说:“雕镂小蚶小蛤一类是用不着渗泥和水的,你远来辛苦了。”那僧人知道遇上高手,谦和地说:“我认为我浑身如铁,结果还是挨了一重锤。”茱萸和尚笑着说:“知道厉害就行了,降将不斩嘛!”下面选的三首偈颂都出自强手,一一欣赏:

杖藜林下步苍苔,扰扰劳生眼未开。

好是红花随水绿,一时流出洞中来。

                             宋·地藏恩

品析: 这首偈颂含蓄深沉,令人难以揣摸,且随其情境而行。大概年纪不小了,拄根杖子在林下满是苍苔的无人小径上漫步。在这幽静的密林道上,看见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看见,参禅多年,心绪尚未放平,尚未“开眼”——见道啊——俗眼看见的算什么呢!  “好是花红随水绿,一时流出洞中来。”刚才还处于“扰扰劳生眼未开”的沉闷中,忽然柳暗花明,别有洞天的情境“流”出来了——这是游山玩水还是问道参禅呢?

游山玩水事寻常,早晚归来鬓似霜。

踏破草鞋回首看,数声猿叫白云乡。

                               宋·保宁仁勇

品析: 人生百年旅途,真真是在“游山玩水”啊!然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回首之际,如同弹指,但此时早已白发苍苍,“腊月三十日”已到了。对禅师们而言,他们在这百年中,既“游山玩水”,又“问道参禅”,两者是融为一体的。所以,当“踏破草鞋”——明心见性后回头一看,“数声猿叫白云乡”。猿啼、白云、白云乡,这里是什么滋味呢?是心酸,是兴奋呢?

保宁仁勇生卒年不详,北宋临济——杨歧禅派著名禅师,杨歧方会禅师的弟子,住南京保宁禅院。

来时相伴来,去时相伴去。

须知去与来,同行不同步。

池边鸭听雷,岭上风吹树。

九曲黄河彻底浑,三千年清只一度。

                                宋·佛鉴慧懃

品析: 这首偈颂,文字看似简单明白,细看却反令人迷糊了。来时去时的那个“相伴”,指的是什么呢? 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呢?这个既“相伴”又“同行”的为什么又“不同步”呢?

三国时钟会见嵇康,嵇康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另外还有“从来处来,去去处去”之类的玄言。作为禅师,当然不会去“玄”的,他们参禅问道,就是为了解决我与“我”的这重关系,解决生命与认识的关系。我与“我”相伴而来,又相伴而去,虽同行,但不同步,“大我”与“小我”怎么可能同步呢? 同步就无须问道参禅了。

“池边鸭听雷,岭上风吹树”——真是干你甚事,这样景象无穷无尽,何须留意。所以明心见性如同黄河清那样难得啊,“九曲黄河彻底浑,三千年清只一度”——留心于“清”吧!

云在青天水在瓶

    鼎州李翱刺史,向药山玄化,屡请不赴,乃躬谒之。山执经卷不顾,侍者曰:“太守在此。”李性偏急,乃曰:“见面不如闻名,”拂袖便出。山曰:“太守何必贵耳贱目。”李回拱谢,问曰:“如何是道?”山以手指上下,曰:“会么?”李曰:“不会。”山曰:“云在青天水在瓶。”李忻惬作礼,述偈曰: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提示: 药山唯俨禅师是唐代中后期禅宗著名大师,出于石头希迁禅师之门,禅风高古,自成一体。李翱是当时名士,更是地方长官,久闻药山之名,屡次迎请,药山禅师都婉言回绝。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药山若非有道高僧,并且心里有数,说什么也不敢如此怠慢父母官的。李翱毕竟是向道之人,心想:“请不来,我就去,真的是高僧,则不虚此行,若是欺世盗名之徒,要收拾也不迟。”于是亲自投帖拜山。

上了药山,药山禅师全不当作一回事,专心专意地在看佛经,侍者急了,说:“和尚,太守大人到了,”药山禅师仍然不理。李翱性格偏急,忿然道:“看来是见面不如闻名啊。”这时,药山禅师才冷冷地点了一句,“太守啊,亲眼见的都信不过,耳朵听到的传闻还靠得住吗?这不是成了贵耳贱目吗?”李翱一听,有理,这才回身道歉,并虚心请教:“什么是道呢?”药山禅师却不回话,用手指头这么上下点了两下,说:“懂吗?”李翱莫测高深,说:“委实不懂。”药山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是聪慧的人,也参禅多年,这一下开了窍,心里极为欢欣,急忙向药山禅师礼拜致谢,并用药山禅师这句话作了那首名播千秋的绝句。

大道就如此的简单吗?既未传法,更未传“功”,就这“两点一句”是道吗? 的确,禅宗的方法是不可思议的,大师们“点化”的方式更是别具慧眼,善于把握火候的。李翱若没有会心之感,也决作不出这样的诗偈。这则公案,也作为千秋美谈流传至今。下面看有关偈颂:

云在青天水在瓶,丹霄把手共君行。

回头不觉寒更晓,一片红光海上生。

                            宋·圆通仙

品析: 李翱的诗,一面表达了对药山禅师的敬慕之意,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悟境。这个悟境是什么? 还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水在瓶是稳定的,可以捉摸的,而“云在青天”则是不稳定的,变幻无穷的。而“非常、非非常”的道、佛性、禅不正是这样的吗? 要把理论上的套式变成现成的,活灵灵的感受是两码事,用禅宗的话来说,这是“死”与 “活”的关系,看来李翱在药山禅师的点化下“活”了。这才可以“丹霄把手共君行”,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样不受拘束、自由自在了。悟前,犹如在寒夜之中,一旦开悟,自然就感到“一片红光海上生”了。回头、什么叫回头,佛经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而禅宗说的回头,转身,斤头,都是具有这一层的意思,但更是指“明心见性”的那一刻。

陇西贤相登药峤,云在青天水在瓶。

风静云消空独露,天门玉女不曾扃。

                            宋·天宁怀琏

品析: 李翱是陇西人(甘肃)官至山南节度使,也算是一位“相爷”了,故可尊称为“陇西李相”。药峤即药山。

这首偈颂又是一种意趣,怀琏禅师认为,“云在青天水在瓶”还应更上一层楼,要待“风静云消”之时,这才会产生“空独露”的境界。因为瓶中有水,晴天有云都是没有真正“空”。那么“空”会产生什么效果呢?“空”了,才会一步入“天门”。怀琏禅师说,天上的玉女,并没有把天门关上的。

云在青天水在瓶,平生肝胆向人倾。

黄金自有黄金价,终不和沙卖与人。

                             宋·北海心

品析: 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众人皆知,中国禅宗也常常如此来画公案和禅。一则公案,有关偈颂少的两三首,多的上百首,总之画出来的都是“鸡蛋”,又各有情致。

这首偈颂,如同一江湖豪杰那样横眉睁眼,豪气干云,从另一个侧面歌颂了药山禅师的气度与胆识。你看药山对李翱的拜见不闻不理吗? 北海禅师却认为药山禅师是“平生肝胆向人倾”。而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则成了“黄金自有黄金价”,而且决不弄虚作假,掺沙和水——“终不和沙卖与人”。

禅师的眼中,禅的确是黄金价,掺沙和水的决不是禅了,药山禅师虽然只有那么一句话,对禅来讲,对李翱来讲,都是十成足赤的黄金。

若陈见面太悬殊,云水重新诳惑渠。

谩说当时曾省悟,却将鱼目当明珠。

                                 宋·天目文礼

品析: 文礼禅师所画的这个“鸡蛋”又是一番意味。简直在否定药山和李翱的这一段因缘了。“见面”与“觌面”一样,是禅宗内对认识自我——见性开悟的一种形象化的表述。见性开悟如同不借助镜子和水等外物来端详自己相貌一样艰难。所以文礼禅师劈头就予以否认,“太悬殊”——不可能嘛!

进一步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明明是药山禅师敷衍李翱的空头话而已,毫无实在之处。所以李翱当时决不可能有所“省悟”,如果李翱自我感觉有所省悟的话,那也不过是“却将鱼目当明珠”,一一自己看走眼了。

文礼禅师的偈子真是太刻薄了,不过要从反面来作理解,因为正是这种“太悬殊”的评判,在参禅时才能起“疑”,并在断“疑”的过程中确立“悟”的价值。对于后来参这则公案的人来说,文礼禅师的这首偈颂无疑好于前面所举的三首。

平常心是道

    赵州一日问南泉曰:“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师曰:“还可趣向也无?”泉曰:“拟向则乖”。师曰:“不拟争知是道?”泉曰:“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耶。”师于言下悟理。

提示: 南泉普愿禅师与赵州从谂禅师是唐代禅宗内的一对怪杰,特别是赵州禅师,禅风既高古,又清越;既险峻,又平实;既庄重,又诙谐。加之活了百二十岁,深得几代禅宗大德的崇敬,被尊之为“赵州古佛”。

在这则公案中,南泉禅师一反平常惯用的机锋和谐语,用平实的方式向赵州表达了禅的境界,使人有理路可以了解,是禅宗入门的有代表性的公案之一。下面看有关偈颂:

欲识平常道,天然任自然。

行船宜举棹,走马即加鞭。

若遇饥来饭,还应困即眠。

尽从缘所得,所得亦非缘。

                     宋·佛鉴慧懃

品析: 什么是平常道、平常心,佛鉴禅师认为这是既“天然”又“自然”的。非“天然”非“自然”的东西,那就是与道相背,与道不合的东西,而决非大道了。如行船必须用棹而不能用鞭,骑马则必须用鞭而不能用棹。饿了就知道该吃饭,困了自然会睡眠。在这一切之中,都有一个内在机制在其中,而与外“缘”一起运行。若能认识到这点,那就有点眉目了。那么其中又能得到什么呢?“尽从缘所得,所得亦非缘。”——悟,有悟的机缘,但一旦有所悟时,悟的本身都与那个机缘毫不相干。

这是平常心,平常道吗?且看其他禅师怎么说。

所得亦非缘,当人自了然。

雨中看皓月,火里汲清泉。

直立头垂地,横眠脚指天。

应须恁么会,方契祖师禅。

                          宋·鼓山士珪

品析: 士珪禅师这首偈颂,处处与人们的常识相违背,哪有半点“平常心是道”的意味呢?什么“雨中看皓月,火里汲清泉”等,真是莫名其妙,故弄玄虚!

且慢,禅宗历来是不可执着一方的,“平常心是道”既可使人开悟,同样可以使人沉迷。船子和尚说:“一句合头语,万世系驴橛。”机缘机缘,如同病人吃药,方子对了才有效。这张药方能治A病,不等于能治B病,弄不好还会毒人。所以马祖说:“即心即佛”后不久,怕人执着,又说:“非心非佛。”怕人又执着,又说“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所以对“平常心是道”也不能看死了,士珪禅师于是来了个处处不平常的,并且说:“应须恁么会,方契祖师禅。”

禅宗内既多平常事,也多稀奇事,对好平常的人说稀奇事;对好稀奇的人说平常事。总之是“扣其两端,空空如也。”——让人在对立的事物中体验大道。

劝君不用苦劳神,唤作平常转不亲。

冷淡全然没滋味,一回举着一回新。

                              宋·大慧宗杲

品析: 禅师真是各说各的,这里大慧宗杲禅师也发表了他的意见,他认为,对于“平常心”也好,不是“平常心”也好,都是不用去“苦劳神”的,因为本来平常的你要把它“唤作平常”或者自己处处要“做”出个“平常心”,“平常事”来的话,反而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平常心”是冷然、淡然、没滋没味的,是没有受主观意愿驱使的纯粹本能。这种不受污染的纯本能,才能给人“一回举着一回新”的感受和效果。只有这样,才不会成为那个“万世系驴橛”。

龙门清远禅师的偈颂也饶有情趣:

万里长空雨霁时,一轮明月莹清辉。

浮云掩断千人目,见得嫦娥面者稀。

                               宋·龙门清远

品析: 事物对事物自身而言,它就是它,但对于人的认识而言,总是显得隔了几层。如同月亮本来就在天上,但因浮云掩障,人们就看不见月亮了。必待云消雨散,中间再无遮障的时候,清莹的月亮就落入了每一个人的眼中。

人们要认识事物,必须借助手段,移开阻挡在认识和事物间的种种因素,才能见事物的“本来面目”。参禅也是如此,不论平常心也好,自性本具也好、对一般人来讲,总是隔了那么或厚或薄的一层——这可是自己认识自己啊!只有把这种障隔打破以后,才能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