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宿梦想的纸


         

 

 

从绵阳到罗江,一路豪雨。下高速公路,上一级公路,再上三级公路,我一步一步摆脱了工业文明的包围,进入纯粹的川西乡村。

这时雨已经停了。雨后的成都平原是一副刚画好的水彩画,画面吸饱了水分,潮湿、清新而鲜艳,让人兴奋。田野一方方一块块地在翻卷的浓云下平铺着,是一览无遗的葱绿。四川到处都有的山,在这里都退到了天之尽头,由绿而蓝,混沌地堆叠。平原上水网密布。岷江,也许是沱江,它的毛细血管充盈了肥沃的土地。塘中有荷,溪中有鸭,白墙黑瓦的农家院落,门前有狗,慵懒地张望。当一幅幅巨幅年画从村头一堵堵粉壁上扑面而来时,我知道,绵竹年画村到了。

这里,曾经是西部年画的大本营。

 

          


                 


 

年画是童年的乡村记忆。那时的人家,日子只要勉强过得去,大年三十前都要贴上一张,有一扇木门就有一幅年画。尤其是赶场,小街上那一排油漆剥落的门板,年画贴得花花绿绿。门上贴得最多的秦叔宝和尉迟恭。传说唐太宗李世民一次生病,梦里常听到鬼哭神嚎之声,以至经常夜不能寐。这时,大将秦叔宝、尉迟恭二人自告奋勇,全身披挂地站立宫门两侧,结果宫中果然平安无事。李世民体恤两位爱将,遂命画工将他俩的威武形象绘之宫门,从此平安无事。后来,他们二人不知怎么就从皇宫“转业”到了农家,称为“门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都站在门上为主人看家护院,比狗还忠于职守。日晒雨淋,霜打风吹,鲜艳尽褪。直到又一个春节到来,主人买回新的年画,被另一个自己换下。

除了门神,胖娃娃和仕女也是年画的主要题材。许多老百姓都相信,门上的年画常常是会显灵的。有些地方就传说,这年画每年会鼓起一张。比如仕女,她从画上鼓起来,有了立体感,就预示这画要显灵了。等这家男主人下地走了,那年画上的女子就从画上走下来,给这家的男人做饭,还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等男主人(自然,是个家贫寒但勤劳勇敢的帅哥)回来,那画上的女子听到开门的声音,才会慌慌张张的回到年画上去。男主人回到家一看,屋子打扫了,脏衣服也洗了,更令他惊奇的是,饭桌上都是他从来没吃过的好的饭菜,还飘着热气呢。男主人纳闷,等他再次从地里回来,还是这样。这家的男主人先是害怕,害怕自己被狐狸精缠上了,有的还会大病一场,那画上的人看到他心爱的男人病了,就在画上流泪,连画纸都打湿了。这时,村里就有德高望重的老人告诉这位浑然不觉者,那是那画显灵了,然后还给他支招,要他天天装着下地,但并不远离。等家里烟筒冒烟,就悄悄的回来,趁那画上的女子在做饭,冲进屋去,把门上或者墙上的年画一把撕下来烧掉,那女子就没法回到纸上去了,先是埋头哭一会,到晚上就会和这家的男主人拜堂成亲了。

年画显灵的传说很诱人。从来没有人目击,但是永远不影响流传,永远都有人深信不疑,并且痴情期待,继续在上面寄宿自己的梦想。

我对胖娃娃不感兴趣。家中缺粮伴随了我整个少年时代,但是,我看不见抱鲤鱼的童男童女与自家的生活有什么联系。尚年幼,暂时还没有讨不到老婆的焦虑,自然也不喜欢仕女。我从来没有指望过门上的人或者神会从纸上走下来。但是,我从连环画《说唐》知道秦叔宝和尉迟恭,他们像刘备的五虎上将一样是我的偶像,感觉亲切。我常常幻想成为他们那样的英雄,野心膨胀的时候,还幻想自己将来能够当个元帅、国防部长,至少也是个司令什么的,将秦琼、关羽、张飞、马超以及林冲、花荣,甚至“鼓上蚤”时迁,凡我知道的天下英雄,都一网打尽,收于麾下。

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在幻想中检阅几回我英雄好汉组成的阵容,文革爆发了。门上的年画,无论是英雄、胖娃娃还是仕女,一夜之间,统统被伟大的统帅、副统帅和样板戏剧照扫荡和覆盖。不过,这些远离泥土、远离百姓、远离神明也远离艺术的印刷品,无法承载老百姓的梦想。它们像一场洪水,来得凶猛,去的也迅速。改革开放的大幕一拉开,门神们胖娃娃们仕女们就卷土重来。农家的门,依然是它们的地盘。

 

          


                


 

绵竹年画与天津杨柳青、苏州桃花坞、潍坊杨家埠并称中国四大年画。家乡射洪一带,年画都来自绵竹。当然,如果是在新华书店买的印刷品,也可能来自杨柳青和桃花坞。

但是,当年我的父亲像是年画的天敌。因为他工作在文化馆,移风易俗,破除迷信是他的职业。他还是小城的画家,画油画、水粉,偶尔还鼓捣版画。显然他代表了高雅,与年画这类匠气十足俗不可耐的民间艺术好像势不两立。因此我家门上从来不贴门神,只贴新华书店卖的所谓新风俗画。所以,我羡慕的眼光常常在邻家的秦琼和尉迟恭身上停留。但是他的取向还是直接影响了我。后来我学画,也画油画和水粉,眼里只有列宾、列维坦、伦勃朗和达芬奇,至少也是罗工柳、靳尚宜,对年画也就嗤之以鼻。

1984年我进入绵阳地委宣传部,一天在文件柜里发现一大卷黑糊糊的东西,打开一看,全部是大幅木版的黑白神像,好几十张。后来,一位哥们闻讯而来,一看眼睛就亮了,告诉我这是早期的绵竹年画,就想要。当时我并不觉得绵竹年画有什么了不起,就当破烂给了他。(写到这里,我胸口已隐隐作痛。)

就这样,我与一批可能是民间艺术瑰宝的绵竹年画擦肩而过。



 

绵竹在成都平原西北,一半平原,一半大山。是既出年画也出名酒剑南春的鱼米之乡。但是,这里的大山就是著名的龙门山脉,也就是断裂带。5.12地震,让这里的山区和平原的边缘地带遭受重创。灾后重建,浴火重生的一个个村镇漂亮得如同到了欧洲。绵竹正好是苏州对口援建,拥有桃花坞的建设者,自然而然,把他们钟爱的年画也纳入了重建。于是,就有了年画村。

曾经读过冯骥才先生的文章。他说,绵竹年画于浑朴和儒雅中张显出一种辣性,此风惟其独有。有一幅《骑车仕女》和一对“填水脚”的《副扬鞭》令我倾倒。前一幅画着一位模样清秀、衣穿旗袍、头戴瓜皮帽的民国时期的女子,骑一辆时髦的自行车,车把竟是一条金龙。此画所表达的既追求时尚又执著於传统的精神,显示出那个变革的时代绵竹人的文化立场。后一幅是“填水脚”的《副扬鞭》(“副扬鞭”是指一对门神,“填水脚”是绵竹年画特有的画法),每逢春节将至,画工们做完作坊的活计,利用残纸剩色,草草涂抹几对门神,拿到市场换些小钱,好回家过年。谁料无意中却将绵竹画工高超的技艺表现出来。简炼粗犷,泼辣豪放,生动传神。这一来,“填水脚”反倒成了绵竹年画特有的名品。这幅清代老画,是民间的八大……

他说的这些都是绵竹年画的代表作,现在都存于重建中的绵竹年画博物馆。

            

不过,村中的墙上倒是随处可见这样的名画。因为复制,放大,原作的原汁原味,那种很俗、很民间同时也很文化的东西基本丢失,但仍然对原作起到了一个图解的作用,传达出了那个时代和那个民间艺术家的基本诉求和取向。

我是由德阳市文联主席范小平陪同来到绵竹年画村的。小平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画友。他现在也画画,但是更多的是做学术,包括研究绵竹年画。此前,他还送过我关于绵竹年画的专著。

但是,明知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年画,不知何故,一路上他很少介绍他长期关注和研究的绵竹年画。

中午,在年画村午餐,吃极可口的农家菜。土鸡土菜加上好的“剑南春”,让人胃口大开也激活了大家的谈兴。席间,桌上还有《光明日报》的副总编何东平,原《华西都市报》的老总刘为民,故交新友,大家都海阔天空的侃,但是话题始终没有转向年画。也许,年画不是媒体老总们关注的重点,毕竟,灾后重建本身才是第一位的。也许,这里不远处的清平乡刚刚发生了特大泥石流灾害,还有美军航母即将闯进黄海,这些才是最新的热点。

饭后,与何东平、刘为民诸君告别。好像我们参观了灾后重建的成果,也到访了年画村,走马观花,到此一游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小平说,打道回府,去德阳,再尽兴喝茶,更尽兴喝酒。

但是,就在我们已经离开绵竹年画村即绵竹县孝德镇射箭台村好远之后,我坚拒了小平的盛情邀请,谢绝了他的陪同,要杀回马枪,重返年画村。

我觉得,无论是墙上新近画的,还是由一家公司操作、按流水线作业生产的,都不是地道的年画。

我还没真正有走进民间,走进民间艺术。

我还想反复品味古老的民间艺术的大俗,大雅。

 

 

           
                 


我由摄影家李贫相伴,走进了一个青砖黑瓦的四合院,打听绵竹年画南派大师陈兴才住址。门前停满了摩托车,一个汉子坐在门槛上摇着竹扇。没有想到,被问的汉子正巧是陈兴才的长子陈云福。

陈兴才是年逾九十的耄耋老人。此前,我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接受一个丑陋、干瘪、口流涎水的风烛残年的老朽之人给我视觉的冲击。

但是,我看见陈兴才的第一眼就感到了几分震慑。这不是因为他的老朽,而是精神。他正在伏案工作。中午时分,他叼着旱烟杆儿,一手摇着篾扇,在一盏大约30瓦的白炽灯下,用细笔仔细勾勒一幅小斗方人物的五官,专注得像是一个修传世名表的师傅。电灯用纸做的灯罩罩住,一团微红的光,聚在老人的脸上,有圣洁之感。

这个画面,不正是一个民间艺术大师经典的工作照吗?

但是,我在小屋里足足站了五分钟,老人依然目不斜视,专注于描画。当李贫摁下快门,闪光灯猛地一闪的时候,他才缓缓从纸上抬起头来,眼光冷峻,说了声,你们拍什么啊?然后,依旧埋头画他的画。不管我们如何解释,做自我介绍,他都视我们如根本不存在。

我们求助于陈云福。他才告诉我们,老爷子脾气大。昨天晚上他卧室的电火(灯)坏了,认定是儿孙捣鬼,竟高声大嗓地痛骂。大家谁也不敢吭气,作为长子,他去说了老爷子一顿,没想到他一生气就一直生到现在,谁也不搭理。

没有想到,当我们再次走进老人的小工作室,陈云福告诉他我们的到来与冯骥才先生的委托有关时,他马上放下画笔,做出倾听的姿态,脸上立刻现出十分的亲切、温厚和慈祥,绽开孩童般纯真又灿烂的笑。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盯着我,似乎看到了冯骥才本人。

就这样,绵竹年画的大匠之门,在我们门前缓缓打开。

 





绵竹盛产竹纸,县城有小成都之称,富甲一方,成为年画之乡就是很自然的了。

在内容上,绵竹年画有门神、历史人物、戏曲故事、民俗民风、名人字画、花鸟虫鱼等。

在形式上,绵竹年画主要有木版套色、绘印结合、完全绘制三种。

在技法上,绵竹年画吸取了中国传统建筑装饰的彩绘和工笔重彩画的某些手法,色彩鲜艳,对比强烈而又和谐。尤其是,画师们常常在作品里无拘无束地使用着尽可能艳丽的桃红、朱砂、草绿、金黄和近似兰原色的佛青,大红大绿,热闹,刺激,充满极度的生机和活力。在强烈的对比中,他们也讲究和谐。他们常常用少量的复色或金、银、黑、白等线、面,穿插在对比强烈的色彩中间,用以调和色调。

形因线而定,神因线而生。绵竹的画师们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也积累了一整套以线造型的技法,用线条的的刚柔、疏密、顿挫、动静和虚实,给整个画面赋予韵律感和节奏感。

绵竹年画还分红货、黑货两大类。红货指彩绘年画;黑货指以烟墨或朱砂拓印的木版拓片。幅制分为中堂、条屏、横推、单条、斗方等,似同国画分幅相近但却别具一格。

绵竹年画源于唐,兴于宋,盛于明清。鼎盛时绵竹的年画作坊发展到三百余家,从业人员达一千多人,年生产门画一千二百多万份,画条二百万份以上。年画市场从清道乡起,要摆到近城的南轩祠,约十五里路,称小市。大市在城内南华宫,从腊月初一开始,每天要出售到二更天,直到腊月三十为止。绵竹年画覆盖巴蜀,还销于陕西、甘肃、青海、云南、贵州,并远销今越南、缅甸、印度及东南亚各国。

           



 

陈兴才是当代绵竹木版年画的传人。他的家,就是当今绵竹年画生产的标本。

在这个小四合院里,老爷子在画,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在画,孙子、孙儿媳在画,几个学生在画,连三岁的重孙在外面疯跑,累了,也挤在曾祖爷爷的画案边,偷抓了笔在手,跃跃欲试。

堆在屋角的近百雕版,暴露了这个年画世家的久远历史。墙上、展柜如同年画展览馆的年画陈列,证明着这个集体的创作和生产的实力。坐在另外一侧的几位绣花姑娘,则是年画的跨界。

这个大家庭就是绵竹年画的一个基本生产单元,让我见识了当今的绵竹年画,从刻版、印刷、设色到完成的整个流程。

陈兴才生于1920年腊月十六,十来岁开始就跟族叔学画。他学画可不是追求艺术,而是为了吃一口饱饭。事实上,画师在庄稼人看来,也不过是手艺人,与石匠、木匠、剃头匠无异。但是,他是真正的喜欢。在绵竹,这是门永远饿不死人的手艺。从那时起,他八十年的时光都在纸上流淌。似乎,他又很像是专门为年画来到这个世界上。

现在,他依然和几十年前一样,天亮即起,在院里坐坐,门外走走。吃了饭,立刻坐到桌前,埋头作画。午饭后,他小睡一会儿,起来又画,直到晚饭。他多少年来都吃干饭,还有少不了的肉,肥肉。他还有须臾不离的旱烟杆儿,烟叶多是自家栽种。渴了,就端起手边那个搪瓷大缸子,咕咕喝上几口。

看不出来他的生活方式有任何先进之处。甚至,他的活法,很严重地,有悖于那些营养大师或者养生大师对我们的谆谆教诲。   

身体的硬朗,事业后继有人,绵竹年画在这里像是一部令人放心的永动机。我在这里有时光倒流的感觉。

然而,现在的大多数家庭的门上,已经不再有年画的位置了。

年画,工厂化的生产,似乎是一种解救。但是它们离泥土越来越远。

冯骥才说,民间艺术在民间。民间是民间文化生命的土地。只要大地不灭,艺术生命一定会顽强地复兴。

 

但是,我还是要问,明天,农人的梦想,将寄宿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