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随笔·书生与硬汉


此文已发表于《今晚报》2010-07-29

 

书生与硬汉

 

 

    “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有名诗《从军行》,其中有名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认为投笔从戎远胜烹文煮字,这是一层显在的意思,还有一层潜在的意思是,书生乃蒲柳弱质,哪有军人硬朗的精气神呢?世间比杨炯更恨铁不成钢的亦大有人在,我就曾经亲耳听到某公咬牙切齿地断言:从一群书生中找出一条硬汉,简直比从一群驴子中找出一匹马驹来还要费劲一百倍。但凡把话说得太满,太死,太绝对,就会露出可疑的破绽,很难令人信服。

    正如同从孵化小鸡的鸡蛋里确实能够挑出骨头来一样,我们从书生中也同样能挑出一些硬朗的角色,一旦这些书生较起真来,拼起命来,那股子直闯刀丛剑林的狠劲并不输给任何硬汉。

    古代耿介的书生主要分为四种类型:其一,“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比如伍子胥,为了报杀父戮兄之仇,遍尝苦楚,饱经磨难,最终掘开楚平王之墓,鞭其尸,一泄心头之恨,实现了千古无双的复仇大计。似伍子胥这种书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最有血气。其二,“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比如韩愈,唐宪宗虔诚信佛,他却批鳞直谏,上《谏迎佛骨表》,指出佛只是“夷狄之一法”,“事佛求福,乃更得祸”,尤其是“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八字,差不多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令唐宪宗勃然大怒,若非宰相裴度等人全力施救,十个百个韩愈也被当木柴劈掉了。似韩愈这种书生,刀山敢上,油锅敢下,最有胆气;其三,“不为五斗米折腰”,比如陶渊明,他是志行高洁之士,官场的污烟瘴气,他受不了,官场的欺下谄上,他干不来,于是他拍屁股走人,只要不违心,宁愿喝几盅淡酒,过半世清贫日子。似陶渊明这种书生,甘于澹泊,乐于逍遥,最有志气;其四,“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比如李白,他曾得唐玄宗的赏识,赋诗时,让杨贵妃为他捧砚,醉酒后,令高力士为他脱靴,但他的翰林供奉一职只是闲摆设,并无实权,要他长期在王侯将相窝里装笑陪聊,打躬作揖,是不可能的,他要活得开心惬意,而且是在保全人格尊严的前提下惬意开心,就必须远离趋炎附势装孙子的官场。有趣的是,李白骑驴过华阴县,在县衙前没有下驴,县令不识此人是诗仙,将李白捉住,喝问他是何人。李白索笔作诗一首:“予生西蜀,身寄长安。天上碧桃,惯餐数颗。月中丹桂,亦折高枝。曾使龙巾拭唾,玉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想知县莫尊于天子,料此地莫大于皇都。天子殿前尚容吾走马,华阴县里不许我骑驴?!”华阴知县方始惊悉此人是诗仙李白,赶紧赔罪,恭送他出境。似李白这种书生,目空一切,傲睨当世,最有豪气。

    符合以上四型或介乎其间的古代书生还有一些,比如庄周、鲁仲连、嵇康、苏东坡、王冕、李贽、唐寅、金圣叹,王夫之……他们都是好样的,敢发出自己不同于流俗的声音,真正做到知行合一,不违寸心。

古代书生很难成为硬汉,原因何在?“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古代书生的出路那么少,“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几乎只有这华山一条道,人格的扭曲和尊严的丧失,就几乎是必然的。除非铁了心不怕挨饿,不怕挨整,不怕坐冷板凳,否则就必须逆来顺受,被大流同化,被大炉熔化。

    我最佩服的是那些有抱负、有担当、有血性、有钢火、有浩然之气的书生,他们“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是真正的硬汉。比如文天祥,“君降臣不降”;比如陆秀夫,难酬蹈海;比如夏完淳,视死如归;比如谭嗣同,愿为变法流第一滴血。谁说书生都是软骨头?这些书生的硬骨头足以令刽子手雪亮的鬼头刀一一卷刃!

迄于现代,书生中的硬汉并未绝种,章太炎是一个,陈独秀是一个,鲁迅是一个,胡适是一个,傅斯年是一个,刘文典是一个,闻一多是一个,梁漱溟是一个。章太炎闯入总统府大骂袁世凯是独夫民贼,陈独秀将监狱视为研究室,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胡适为使约法和宪法确立不拔而奋笔抗争,傅斯年将两任行政院长(孔祥熙和宋子文)骂到垮台滚蛋,刘文典当面怒斥蒋介石是“新军阀”,闻一多“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梁漱溟公然与祖龙在大会上顶牛。这些书生,个个有血气,有胆气,有志气,有豪气,无论哪一样都不输给那些受过血与火洗礼的硬汉,当他们为捍卫道义而大声疾呼时,虽九死其犹未悔,乃是沛乎天地之间的元气和正气使然。

    书生身上多软骨,多媚骨,多俗骨,乃是被御用被奴化被驯养被蛊惑的结果,当然也有性格作祟,掉片树叶就怕砸破脑袋的人不少,明哲保身的人更多。当他们把人格、尊严和良知搁弃一旁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与精神的硬朗无缘,与心灵的高贵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