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少年时,我动不动就听到黄河发大水、决口、改道什么的,但时间都遥远得很,要么是近代,要么是古代,反正很少是现代。人到中年后,我总是见长江流域发大水,什么98洪水、04洪水。今年又来了,来势汹汹,已成了媒体每天固定播报的定点讯息。像昨天又有报道说,三峡大坝迎来流量为7万立方米/秒的洪峰,刷新了1998年以来通过宜昌的最大峰值记录,这也是三峡完建后迎来的第一次特大洪水。
说到三峡洪水,我不由地想起了在三峡考古时也见到过的那些大水。
我带着复旦大学考古队在三峡差不多考古了十年,从97年度做到了07年。在香港中华书局做总编辑的大学同班同学翟德芳,和我一样属狗,身为书商,那厮嗅觉灵敏,说三峡考古中定有能出书的选题,遂撺掇我张罗出版了一套三本的《三峡考古记》丛书。只可惜,这套丛书没在大陆出版,书中记录的那些好玩的考古事儿,内地的读者不太知道。比如,在其中我和学生黄颖合写的那本中,黄颖执笔的那章就记叙了重庆万州我们考古驻地武陵镇的大水状况:
“武陵镇依山而建,面视长江,江边有一方码头,南来北往的船都可见而停泊。出了码头是几十米的乱石路,土里夹石,还不时可见夹杂的陶片瓷块,昭示出小镇的古旧与悠久。江边有块可攀爬而上的巨石,大概也屹立了不只万千年,水大了,它没顶,水小了,它现形。形如猪首,故得了个不太好听的名字曰“猪头石”。离江边二十几米处修有石阶,可拾级而上,石阶修得粗朴,采山石稍琢而成。石阶的两边是参差林立的各类小店,最靠近江边的小店多用竹篾木桩支撑搭建成干栏式棚房,与当地依水而建的高耸吊脚楼相似,极适水居。再往上,洪水来了也冲不到,便是一般着地式的砖瓦房了。”
左边这张是我有一天乘船去县城在“猪头石”脚下拍照的,那时阳光满江,“猪头石”像座小山。小山样的“猪头石”,在不下雨的光景,是我们长爬上去观江景的绝佳去处,乃至还是当地人和我们考古队偶尔有同学谈情说爱的约会点。但“猪头石”逢到雨季,如果雨上个连绵几天,那“猪头石”便离岸成岛,成了我们只能远看但已不能近身的另一道风景,那就是右边这张照片上的样子了。常常地,我们一边看它,一边观水,还一边感慨:长江水大大如幻啊!
如果说“长江水大大如幻”这句形容,还多少带有点江边景观变化的诗性,那我曾经见到的被洪水淹没过的村寨山林,可就是“长江水患患如灾”了,说灾横遍野,也不过分。那是2004年下半年,我们转战到重庆开县考古。一到当地,就听百姓们劫后余惊地说,我们来之前,他们这里发生过一场好大的洪水,房屋淹没了,农田冲毁了,桥梁搞垮了,猪娃卷走了。我在野外调查时看到的一幕又一幕是,路边早已无人居住的房子外墙上,赫然用红笔标注着2004年9月5日洪水水线淹没的位置;那一片一片的树干树梢上,还残留着洪水冲过时,挂在树上的各种杂物,在斜阳里粘着,在风声中飘逸,它们在述说着什么呢?
其实在三峡,水大水小,古来往复。枯水季节水就小,丰水时节水就大,都是常态。山民们适时地调节生存方式,早已适然了江水的涨落,也早都适应了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所不同的是,现代的媒体跟踪报道,滚动频率,形声兼备,抢镜多多。曝光领导慰问,上镜各方援手,灾民感激涕零。
古人不是我们这个样子,新闻一阵子就拉倒了。他们比我们脑子多根弦,肯花心思做三峡枯水季节和丰水季节的水文观测,镌刻于石,摩崖于壁,留下一段又一段看得见又摸得着的历史记忆。比如位于重庆市涪陵段江水之中的著名的白鹤梁遗址,就记录了自从唐代以来1200多年的历史水文题刻,现在已经建成的水下遗址博物馆,成为了我们这些后人们的旅游新景观。
这正是:洪水滚滚经年来,古人用心记录历史,今人刻意彰显当代,考古间历史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