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国务院参事、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国研中心金融研究所所长夏斌
徐以升
中国经济一季度的高速增长并没有持续，自4月份开始，外部有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爆发，内部有房地产市场调控开启，经济增速出现转折下滑。但这种下滑究竟是政策主动调整引致，还是被动产生，则引起了很大争论。目前的宏观经济形势以及宏观政策方向，也都引起很大争议。
近日，《第一财经日报》专访了国务院参事、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国研中心金融研究所所长夏斌。夏斌认为，应该坚持上半年调控方向不动摇，但明年的中国经济形势会比今年更复杂、更困难。
2011年形势艰巨性将甚于今年
第一财经日报：中国经济二季度出现减速，市场普遍预期三四季度经济增速还将继续回落。经济增速为什么会出现逐季趋缓、“前高后低”的趋势？
夏斌：经济增速的下滑，既有去年增长基数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今年宏观政策主动调整的结果。
中国经济形势在较短时间内向趋稳方向转变的主要因素，是三大政策变量：一是房地产政策，二是地方融资平台整顿，三是限制过剩产能、能耗的政策。配合这三大政策的落实，央行在资金关口上，牢牢按7.5万亿元信贷规模目标进行控制。在操作技术层面上，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因素是，中国银监会“三办法一指引”的贷款管理模式的新变化，使贷款的派生系数明显下降，实际起到了央行紧缩货币供应量快速增长的调控作用。
日报：在这种环境下，你怎么判断全年经济增长形势？
夏斌：从经济趋势和发展方向看，尽管宏观经济增长出现逐季趋缓、“前高后低”的态势，但全年的经济增长仍能保持在9%~10%的区间。CPI的上涨将在第三季度见顶，全年上涨介于3.1%~3.4%之间，不会出现失控状况。
应该说，目前这种发展趋势既是市场早已预料到的，也是政府宏观调控政策的成果，是正常的、合理的，体现了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和结构调整的意图。
从趋势看，明年经济增长形势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将甚于今年。今年从总体上看，经济出事的可能性很小，相对而言，仍然是给进一步推动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提供了难得的机遇。
日报：基于这个判断，你给出的下半年宏观调控建议是什么？
夏斌：下半年的政策取向，应坚持上半年调控的正确方向不动摇，坚持去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的“连续性、稳定性、灵活性和针对性”的原则。同时密切关注形势变化，在确保社会能承受的经济增速前提下，进一步把握好调控的节奏、力度，继续推进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
通俗地讲，调控的方向要坚持，调控的技术要灵活。
建议允许存款利率上浮
日报：货币政策方面，市场关注的一是总量层面的信贷政策，一是价格层面的利率政策。下半年信贷政策如何展望？
夏斌：今年信贷目标是7.5万亿元，增速为18.8%，虽比2009年9.5万亿元以及31%的增速要低，但今年的信贷政策仍是适度宽松的。因为在2004~2008年5年中，GDP呈两位数增长，贷款平均增速才13.8%。今年GDP增长或为9%左右，贷款增速却比前5年平均仍高出5个百分点。
因此，下半年必须仍坚守年初提出的7.5万亿元目标。需要注意的新现象是，在严格控制贷款后，最近急速发展的、以“银信合作”形式出现的融资动态。截至5月底，“银信合作”规模已达2万亿元。对此，必须加以监管。因为在30年改革开放历史中，这方面教训太深刻。历年来几次宏观失控、经济过热，往往都是控制了银行贷款，却疏忽了非银行贷款形成的市场融资。
日报：利率政策方面呢？虽然你展望了未来CPI的可控性，但目前依然是负利率态势。
夏斌：我国已是连续七个月的负利率状况，应给出正利率的信号。但是，为防止在经济增速下滑时一次性加息给市场造成不必要的负面影响，不如乘势推动利率市场化改革，允许存款利率适度上浮，实际上各银行已在变相上浮。
精细操作地方融资平台的整顿
日报：金融调控中的另一个关键领域，是对地方政府融资平台的整顿。这种整顿会给投资和经济增长带来什么影响？
夏斌：去年中国经济在全球范围内率先复苏，地方融资平台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目前据初步统计，省、地、县各级地方政府约8000家融资平台，约有7.3万亿元的银行贷款，相当部分由各级地方人大、政府作了“不合法”的担保，现正在清理过程中。
清理中，要求各级政府重新落实、追加担保。不能追加的，银行将停止继续贷款。根据中国的国情完全可以想象到，全国有相当部分的项目贷款，相关地方政府是难以追加担保的。特别是有些项目的贷款付息、担保是以未来土地收入的不断增加为前提的，而现在房地产又在整顿中，地方收入会相应减少。其结果，已开工项目的后续贷款被中断，半拉子工程及银行不良贷款将涌现出来。
日报：那应该怎样对待地方政府融资平台？
夏斌：对地方融资平台的整顿，切忌简单化，一定要进一步做好实地调研，真正寻找到尽可能减少引起经济震荡的办法，分类处置，精细操作。
可以考虑，在要求各地政府想方设法追加有效担保的同时，调整政策，引导他们用好我国民间资金充裕的优势，用好市场力量。通过资产置换、债转股、股权转让以及变卖政府在其他金融机构控股的股权等各种方式，妥善处置好担保、还本、付息工作。在做到控制新开工项目的同时，对已开工的项目，尽可能不让其资金链中断。
同时，对有条件的地方，应按照市场规范操作，在向社会公布独立、健全的财务信息的基础上，鼓励发行市政项目债券，筹集建设资金。
坚持房地产市场调控方向
日报：怎么看待目前的房地产调控？在经济增速下滑的背景下，有市场声音认为应暂停对房地产市场的紧缩调控。
夏斌：上半年房地产调控的目标是清晰的：要坚决遏制部分城市房价的过快上涨，切实解决城镇居民住房问题。其政策效应也在逐步体现，估计到9、10月份，效应将进一步凸现。
但是的确，目前市场上，包括部分地方政府仍有相当大的力量，认为中央政府出于GDP增速下滑的压力，又会改变政策，届时房价会有更大的反弹。因此，不少人对中央政策的坚定性持观望与怀疑态度。
我认为，下半年的房市调控政策应坚持上半年的调控方向：打击投资、投机购房，加快社会保障房的建设。
为了消除市场的观望与怀疑，确保中国房市的健康发展，首先应该做的一件事是，认真反思中国十几年来房市发展的经验教训，进一步向社会明确，中国房地产市场要坚持以消费品为主导的健康发展方向。中国要学德国、新加坡模式，而不是学美国、英国模式，不要把房地产市场引导到投资市场、资产市场的道路上。要打破市场上用分析股票市场、资产市场的思维来分析房地产市场波动的幻想。
目前，中国房市的矛盾焦点，集中表现在房价上，但是背后反映的实质问题是，中国房市到底应选择什么样的发展道路、发展方向的问题。对当前政策取向态度的截然不同，其实质也是涉及房市的发展方向和道路问题。
应以这次调控为契机，进一步明确消费品为主导的发展方向，同时抓紧长期化、制度化的建设，包括土地供应、保障房与租赁房建设、财税政策和商品房开发监管等。通过制度的完善，今后应做到，政府对房市的管理不应该也不会再去盯着某一时期的房价水平。
日报：坚持调控方向还是会引发市场的担忧，这方面有什么建议？
夏斌：考虑到今年“三大政策”同时出台及对经济的叠加影响，对于房地产市场中已多年累积的各种问题及泡沫的解决，下一步重点要把握好调控的策略与节奏，应准备花2年左右的时间予以解决，不能太急。太急可能会给整个宏观调控造成被动。
同时，对中国房市应坚持消费品为主导的发展方向，应尽快明确地昭示市场、昭示社会。对于民间过多的闲资，应尽快开出各种“正门”予以引导，不能因为民间闲资过多而纵容放大资产市场的操作。
有部署地盘活国有资本存量
日报：你前面提到，明年的中国经济会比今年更复杂、更困难。经济发展方式转变的任务依然严重。在宏观政策上你还有什么建议？
夏斌：要加快推进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包括提高个人所得税起征点、降低服务行业税率的税制改革；以及推进城镇化建设有关的制度改革，比如户籍、教育、医疗，以及中小城市服务行业投资门槛的降低等。
尤其要强调的是，应通过盘活、撬动国有资本存量，加快推进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
目前，一方面，仅中央级工商、金融企业净资产按市值计，有六七十万亿元，这还不含地方的。另一方面，鉴于目前财政赤字约3%的水平，可以推断，今后若干年内财政当年收入的状况，也是难以尽快满足扩大民生、扩大消费的结构调整支出的。
因此可采取以下两条措施：一是适当提高和扩大中央、地方企业国有资产分红的比例和范围；二是在研究好中国经济在不同发展阶段国企战略控股原则的基础上，除对仍需保持绝对和相对控股比例的股份外，其余股份可有部署地在市场上标售、套现，集中用于加快社保体系建设，扩消费、促增长、稳社会。
这不仅可以减缓近期部分产能的相对过剩、帮助民间富裕资金找到投资出路，而且有利于现在及今后我国在出口减少的情况下，形成国内自身消费—投资的良性循环，有助于中国经济尽快地度过当前结构调整和发展方式转变的痛苦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