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风云变幻的时代


      洪烛谈艺录:我的诗经[续19]■ 洪烛

   在政治风云变幻的时代,是需要马雅可夫斯基的,需要广场上的演说家——他大刀阔斧的手势和铿锵有力的韵脚,他传道士般神圣的朗诵及其煽动性……与其说是他影响了一个时代,莫如说是时代影响了他,影响了一个诗人的道路。而一旦进入和平的日子,眉飞色舞的诗人便赋闲了,他曾经在广场上占据的位置,已由卖唱的乞丐、牵狗的贵妇人甚至一位疲惫的交警所代替。

   在一个物质文明首先得到提倡与发扬的时代,文人的力量会呈现弱势, 准确地说这应该属于精神的败北。因为只有他们,是纯粹为精神而活着的。跻身于拥挤而喧嚣的世俗宴席上,文人的内心比任何时候更冷清,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甚至还不算一个排队等座位的顾客,而彻底是局外人。

   幽灵从来不会大声说笑。更多的时候他们宁愿选择倾听,而且倾听的是你内心的声音。因此他们即使在你最孤独的时候也不急于显形,每位写作者都拥有一个从属于自己的幽灵,一个心灵的隐形伴侣。

   历史在造就一个李白的同时,也会造就一个杜甫。由此可见:浪漫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的人数是相等的。没有多余的人。

   如果一位游吟诗人激动地把眼前的事物命名为风景,那么同时他也下意识的为其安装了一副无形的镜框, 悬挂在记忆的墙壁上。

   写作对于我,意味着一个尝试着说服自己的过程。这甚至并不是真的为了改变自己,而仅仅在考验自己所具备的说服力。我首先是第一个被打动的人, 不管是因为说服的技巧还是说服的理由。

   “世界的存在是为了一部书”——马拉美如是说。而这部书的作者注定是匿名的,他甚至比这部书本身更为神秘。围绕这部书及其作者的关系,人类争论不休,产生了最初的神学。

   斯威夫特如此概括自己的创作:“我的头脑就像施了魔法的精灵,假如我不给精灵工作,它就会捣乱。”是我们纵容了这种精灵的游戏,并心甘情愿地成为精灵的奴隶。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重新铺开稿纸,并不在意会写什么;就像一只心痒难耐的老鼠,啃着木器或者纸张,并不是出于饥饿,而仅仅为了磨磨自己的牙齿。这就是我卑微的写作:文字,是最经得起咀嚼的东西了。

   推销员的微笑跟他所推销的产品一样是可疑的。因此,在写作的时候,我努力忘掉读者的存在。这能帮助我恢复那一度迷失的真实性。

   思想的洁癖比生理的洁癖要可怕得多。你把自己作为真理的标准,而将其余的一切视若谬误或者异端。看来你只适合生活在理论的真空里,如果存在的话。但理论的真空要么能成为天堂,要么则是地狱的象征。一个清洁的世界,永远只是你孤独的空想。你不是一位思想家,而是一位清洁工。

   我少年时代的诗歌偶象是闻一多。闻一多叼着那枝著名的烟斗,成为我心目中二十世纪中国诗歌的火车头。他走了,只留下逐渐冷却的铁轨和随时能把我绊倒的枕木。

   在迷路的那一瞬间,我丧失了自己。我的灵魂失去了对世界的判断能力。写作对于我也意味着一个迷路的经历, 一个匿名者的留言,必然有着更多的神秘色彩。我只是自己的替身:一个失败的向导。

   马尔科姆·考利如此总结二十年代美国的文学流浪生涯:流放者的归来。归来意味着流放的结束呢,还是新的流放的开始?在过去的记忆中重新流放,或许比把你发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更为沉痛。在你体会着现实的折磨之时,记忆还以加倍的力量折磨着你,折磨着一个无法学会遗忘的人。

   词语能够制造某种幻觉。或者说,富于幻想的人才能真正读懂词语的原始意义,并从中发现世界的本质。与其说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莫如说是由形形色色的词语构成的。词已成为物的替身。

   凡是理论强盛的年代,常常也是创造虚弱的年代。创作的侏儒,只能投靠理论的巨人的怀抱,而获得不无耻辱意味的保护。这是一种虚伪的繁荣。

   诗人的灵感全部灌注在他的墨水瓶里,而且通过一杆古典的羽毛笔去吮吸。我们所阅读到的深浅不一的墨迹仅仅是其无意中流露的部分。

   这是一位大师使用过的裁纸刀。它的锋芒沾满看不见的血迹——他曾经借助它在蒙昧的地域披荆斩棘。今夜,我正行走在他所开劈的道路上,终于发现:他作为先知裁开了一个沉睡且封闭的世纪……

   巴乌斯托夫斯基回忆自己读到优美的诗篇,总恨不得将书页对着阳光照一照,想察觉里面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这种虔诚的姿式同样保留在现代人身上,只不过用来观察钞票里的水印。跟艺术相比,金钱具备着另一种神秘的力量。

   我努力像盲人那样贪婪地触摸文字,那里面隐蔽着世界的化身。这也是我热爱世界的方式。痴迷到只相信自己的触觉。

   波德莱尔在旧时代街边咖啡馆的橱窗里呢喃着:巴黎的忧郁。于是一座城市的性格因为一位诗人的怀疑而产生了演变。

   琥珀是世界的一滴眼泪。只是那里面记录着不为人知的忧伤,以及过期的故事。世界的喜怒哀乐只会流露给千年后的人们,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古老的艺术品都拥有类似于琥珀的秘密。

   写作带给我的感觉类似于公路上的行走,我时常猝不及防地被一阵尾随而来的风追上了,那是一个通体透明的瞬间,灵感把一位世俗生活的漏网者捕捉住了。当然,这正是我长久期待的洗礼。

   一柄闲置在冰凉砧台上的铁锤,也潜伏着某种沉默的打击力量。很多时候我期待着炉火、期待着扭转一切的手势,以锻炼脱口而出的炙红且生硬的语言。

   毕飞宇的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一把亮着的手电筒被失手落进黑夜的河里,在河水的深处,一把手电筒继续孤独地亮着……我是这样评价的:它先是照亮着别人,最终照亮了自己。在众人入睡的深夜,一位醒着的诗人、一位坚持着的写作者,就类似于在黑暗的流水中迟缓降落(而不是沉沦)的光束。

   如果我写作时的思路受到干扰而被迫中断,只能说明生活比艺术有着更为强烈的磁砀。它偶然出现的一个讯号就足以打乱我原先虚拟的计划。

   夜晚投射在人类生活中的倒影是抽象的,但是它有可能潜伏着更为具体的冲动:譬如阅读,譬如抚摸,譬如与做梦相仿佛的艺术创造……我分别在白昼与夜晚写下的诗篇几乎存在着像性别一样明显的差异。我宁愿相信它们是由两个人写出的。

   那忍耐了一个世纪的乞力马扎罗的雪,是从海明威的笔尖上开始溶化的。血管里的液体是热的,而他拧开笔帽灌注的墨水却是冰凉的。这是一部书写在冷暖之间的小说。诗人王家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怎样从钢笔中分娩出一个海洋?”而我设想的却是:怎样让一座寒光闪闪的雪山彻底地消失在人间模糊不清的字迹里。

   如果说有一种关于痛苦的音乐,那就是呻吟。呻吟使演奏者所承受的痛苦减弱了(这是它屡禁不止的原因),却使我们听觉中的痛苦增强了。也就是说,呻吟使痛苦不再是个人的事情,并获得成功的转移。

   流浪汉期待着一张属于自己的床。正如我期待着稿纸和笔。空白的稿纸,足以成为我虚幻的梦境的承载之物。我一生中将换洗多少张纸做的床单?纸快构成我皮肤之外的皮肤。

   我怀念古希腊。古希腊既是一个古老的时代,又是人类文明永远的青春期。在我想象中,荷马是其唯一的皇帝,海伦是其唯一的王后。这是被诗与美所彻底统治的王朝。

   人类认识一个天才的存在,比上帝创造一个天才的过程要漫长得多。而毁灭他,却是最容易的事情。尼采说过类似的话:天才就像炽烈的太阳,总是使自己周围的环境一片荒芜。可见天才比上帝还要孤独。甚至没有谁会承认他的孤独是有价值的。

   惠特曼在我想像中是大胡子的诗人,可是他为什么要终生歌咏草叶, 以其为自身的象征?或许,壮士的影子里反而隐蔽着最脆弱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