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 日记3 祝勇


徐霞客·1636  

——南中国日记

祝勇

429    星期三   

 

        后来我们才知道,攀登武功山是多么的艰难。它考验我们身体的力量,而我们身体的力量则来源于心脏。所以,当我们在陡峭的山岩上喘息,肢体的虚弱只是表象,心的虚弱才是根源。心是悬在我们身体里的太阳,照亮我们幽暗的身体,使它生生不息地运行,而心的力量是山赋予的,如同鸟的力量是风给予的。我们没有翅膀,但我们可以有近乎于鸟的视野,这得益于山的帮助,是山,给了我们雄健的腿和勇敢的心,使我们能够站在一个高度上观察自己的生活。山的内部,永远蕴藏着强大的势能,变成从大地的禁锢中喷薄而出的岩浆,变成我们血管里奔跑的血液。它更像一个严峻的教练,不留情面地训导我们。当我们与山背道而驰,我们内心的能量也在渐渐消泯。此刻的武功山,令我们感到绝望。我们被望不到头的阔叶林包围着,根本无法知道山的顶部在哪里。对于许多人来说,山意味着厄运,但山的深处却暗藏着徐霞客的福音,他对世界的认识,就是从山脚下的第一个台阶开始的。他从来没有厌倦过,更从来没有绝望过,因为他拥有一颗坚强的心,均匀而持久地推动着他的双脚,不知疲倦地前行。在武功山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蚂蚁,随着我的攀爬,山顶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翻卷的山脊,令我仿佛置身巨大的旋涡,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吸进去。我看到了徐霞客的危险,他随时可能变成一粒尘埃,消失在群山之中。

        但我们没有放弃,因为有徐霞客在前面引路,我们看得见他的影子,以及他留在石阶上的脚印。我们永远无法超越他,但我们依旧不愿被将近四百年前的人嘲笑。我们先后穿越了茂密的阔叶林和针叶林,脚踏着松软的高山草甸,山的形状终于显露出来——它的曲线在天空下像水纹一样漫开,我的眼前无比空旷,只有远方的天际线,被层层叠叠的山影修剪成波浪形的花边。那些遥远的群山,只有飞鸟的翅膀可以将它们连接起来,我无法相信它竟是一个人的道路。没有人关注过徐霞客的道路,但它存在过,一双充血的脚掌把诺言变成现实。我站在风里,视野的辽阔令我感到激动。我心跳的声音,仿佛被山壁聚拢,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它的节奏不是来自自身,而是来自周围世界强大磁场的感应。久辛要拍我登山的镜头,我于是向另一座山梁走去。那些山有着胞胀的腹部,从侧面看,它们的倾斜度大约为45度,但站在上面向下看,上千米的山坡却从脚下消失了,只能看到脚下的深渊。如果我脚下一滑,或者踩空一块石头,我就会顺着上千米的坡道一道滑下去,变成从山坡上滚下的自由落体,像一片无辜的石子,消失在大山深处的绿色旋涡里。我们小心翼翼地完成了拍摄,然后继续向山顶攀登。终于,棉软的草甸褪成远景,岩石大面积地裸露出来,一条很陡的石路,仿佛天梯,直通山顶。然而,当我们终于登上金顶,我发现远方还有更高的山顶,展现着它辉煌的魅力。山是无穷的,如梦境般接踵而至。我们就这样走向那道悬崖。90度的悬崖,在中午的阳光下发出恐怖的白光,面目狰狞。我想起阿丹姆斯拍摄过的大峡谷,我最爱的一组地理照片,就在科罗拉多的悬崖上诞生。山路是徐霞客所说的“近尺”——山梁上一条一尺宽的小路,两边都是向下倾斜的光滑的山崖,山崖的下面,是万丈深渊,一阵强风,就可以把我变成一片枯叶,吹入深谷。从上面走过的时候,我觉得两边的山同时在走。我感到一阵晕眩,但我不能停,因为只有保持行走速度,人才能掌握平衡。“近尺”通向远处的绝壁,它的名字叫洲字崖。久辛停留在刚才经过的一座悬崖的边上,已经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他架好了摄影机,准备拍我攀登洲字崖的镜头。镜头犹如咒语,把我推向绝境,但除了向前,没有别的选择。我的手和腿都在轻微地颤抖——一个人在两千米高空的绝壁上的本能反应。城市生活的稳定感和安全感消失了,命运重新变得深不可测。我可以在镜头面前伪装自己——我敢断言,镜头内的所有事物都具有表演性,但在山的面前,所有卑微的念头都暴露无遗。我就这样被推到悬崖边上,变成攀援而上的一株植物。有十米——抵达崖顶之前的关键十米,我几乎上不去,因为上面是光秃的石壁,没有植物,石窝浅而且滑,我担心它们不愿意承受我的体重,但我无法下去(即使后退,也要上去以后另寻道路),也不敢往下看,只能攒足力气,一口气攀上去。我胜利了,但我知道,那实际上是山的胜利。我第一次知道,十米,是一段多么漫长的距离,它是一个临界点,对人的命运做出最后的裁决。我知道徐霞客是在穿越了无数个这样的临界点之后抵达自己预设的终点的,他有无数机会后悔,只要其中有一次止步不前,所有关于他的传奇都会荡然无存。

        用今天的话说,徐霞客绝对是一个感动中国的人,但在当时,他仅仅感动了妙背村一户刘姓人家。他们不仅留徐霞客在自己家中过夜,而且在第二天,徐霞客再度出发的时候,他们把家中仅有的一匹马送给徐霞客。我们在黄昏时分从武功山上下来,在一望无际的山林里迷了路,误打误撞地与树林中一块长达三米的距形巨石遭遇,它在那里等了四百年,等我轻轻抚去上面的树枝,让那段镌刻于明代的文字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这段文字是:

 

        古磐上人

 

        身如磐石

        心似月圆

        元元起初

        玄之又玄

 

        天启甲子千山贺安国为留愚上人题

 

        面壁如愚有几人

        愚留不尽复天真

        弥陀一句元生灭

        却是当年丈六身

 

        当地的史学专家刘宗彬说,他们正在进行全市文物普查,这一石碑,无疑是重大新发现。我们的镜头记录了发现它的全过程,我相信汪伟一定会把这段镜头编进我们的片子里。然而,旧时光的重现,往往全凭偶然,仿佛一个人的秘密拜访;在更多的时候,那个人消失于漆黑幽暗的夜里,似乎从来不曾真实地存在过,而所谓的存在,只不过是一场幻觉。这一点在妙背村得到了验证,在这个现在称为“塘黎十四组”的村庄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徐霞客曾经到访过这里,并得到了刘姓人家的帮助。在江右这个不起眼的村庄里,一匹马即使在当时也是慷慨的馈赠。我们在《徐霞客游记》里看到了那匹马,但三百多年的岁月,已经抹去了所有的痕迹,那匹马早已不在原处,杳无音讯了。我们开着越野车追到了妙背村,但我们永远追不上那匹逝去的马。

 

 

430    星期四   

 

       

 

        上午拍白鹭洲书院,青原山,现在吉安市青原区。

 

51    星期五   

 

        从麻姑山下来的时候,我们先后看到两个隐在半山里的村落。这些村子都建在高山之间的平地上,我们站在高处,可以清晰地看到村子齐整有序的规划,房子一律是白墙红瓦,有炊烟在房顶缭绕。周围是大面积的水梯田,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是那些反光最早向我们提醒着村落的存在。从山梁上到村子里还有很远的山路要走,我们没有时间进村了,否则,我们一定会拍下很好的纪录镜头。生命的痕迹无处不在,谁也不会想到,空寂的山中,我们竟然能够感受到人间烟火的气息,庞大的麻姑山群,竟收藏着几个精致的村落。这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层层叠叠的大山把村落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它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完全断绝了,成为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我相信这一定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在这些平静的村庄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同寻常的历史。

        像这样与世隔绝的山中村落,许多都是专制和战乱时代的遗留物。在妙背村我们找到一户刘姓人家,无法断定他们就是当年向徐霞客赠马的那户刘姓人家的后裔,但他们是妙背村唯一的刘姓。据主人说,他们家族,就是因为避乱上山的,已经在山中居住了几百年,只是最近,由于山体滑坡,才不得不迁居到山脚下。眼前的这些的村庄,很可能是作为旧时代的遗物存在的。时间无法负重,所以它是在一路丢弃许多重物以后走到今天的,而眼前的古村庄,却顽固地与时间同行。如果他们的先人是在明末乱世迁居于此,那么徐霞客一定会去探访这个村子并在其中停留。不论外界发生什么样的情况,这里都是一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

        明代是一个以强化社会控制闻名的朝代,如前所述,它一方面不断强化政治权威,另一方面,他又通过密集的权力网络,将《御制大诰》、《明皇祖训》的精神,贯彻到家家户户。明朝确立了最严格的里甲制度,帝国的每一个臣民,都像笼中之鸟,受到严格的约束,“于是,就像传说中的毒蜘蛛,朱元璋盘踞在帝国的中心,放射出无数条又黏又长的蛛丝,把整个帝国缠裹得结结实实。”“(帝国)采用‘草格子固沙法’,用一道道诏令来固化社会。”“他希望他的蛛丝能缚住帝国的时间之钟,让帝国千秋万代,永远处于停滞状态。然后,他又要在民众的脑子里注射从历代思想库中精炼出来的毒汁,使整个中国的神经被麻痹成植物状态,换句话说,就是从根本上扼杀每个人的个性、主动性、创造性,把他们驯化成专门提供粮食的顺民。”[1]在这样的高压政策下,大明帝国的臣民似乎只有一种选择——成为顺民,接受来自朝廷的强制与规训。它换来了大明王朝三百年至少在表面上的稳定(它的负面效应是:所有被掩盖的社会矛盾,会积累成强大的势能,当它的强度超过被不断固化的表层结构,就会喷薄而出,势不可挡,明末政治的剧烈动荡证明了这一点),因而这一制度三百年没有动摇,而且得到了大清帝国继承和发扬——顺治帝曾对朱元璋给予的极高的政治评价:“朕以为历代贤君莫如洪武。”[2]而稳定的后果,则是中华文明不可救药的停滞。而一穷二白的欧洲大陆,正是在这三百年中驶入超车道,在“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双轮驱动下,把中华文明远远甩在了后面。

       然而,无论帝国的权力网络怎样密集,它的漏洞永远是存在的。帝国的版图越大,权力越是集中,民间社会赖以生存的空间也就越大。于是出现前面提到过的政治权力与知识权力分离的现象。中国南方多山,而帝国的政治中心在北方,所以,在南方的群山中,出现了许多政治权力无法抵达的死角。由于没有对麻姑山里的村庄进行实地调查,无法确认村民们是迁徒至此的准确时间,但它们的存在,已经证明了帝国统治的漏洞。可以说,他们是被严苛的政治制度和由此带来社会动荡挤压到这里来的,作为专制制度的真空地带,群山为他们提供庇护,让他们休养生息,自给自足,家族气若游丝的血脉,因为得到山的呵护而稳定和延续下来。从高处看,那只是一些火柴盒似的民居,如果深入进去,我相信里面会是一个完整的宗族社会,它的血缘体系如同村庄的布局一样有着清晰的线路可循,每一个生命,都有着清晰的来路,牵动着一个家族的浩瀚历史。所以,那不是一些单纯的房子,也并非仅仅是旅人途中的风景,它可能是一个真实的历史样本、中国底层人民无言的史诗。

 

56    星期四    阴雨

 

        在前往衡阳的途中,见到了湘江。早上由茶陵县城出发,前往云阳山和麻叶洞拍摄,顺利完成后,下午奔赴衡山脚下的衡阳。为了拍摄方便,我们放弃了高速公路而沿村路行驶。湘江就是这样在颠簸的村路上突然闯入视线。那条宽阔的大江,在穿越了华丽的楚辞和密密麻麻的史书之后流到我们面前,仿佛一条悠长的磁带,收藏了历史的声音。不同事物在江水中相互冲撞、磨擦、融合、渗透,所以,湘江的声音中,包含着水的声音、石头的声音、树枝的声音、水生物的声音,甚至空气的声音,一个熟悉湘江的人会对它们明察秋毫,把它们一一分解出来,他会在一片浩大的声音中听到树叶的哭喊或者鱼的喘息,但在我的耳中,它们已经浑然一体,在两岸丘陵山壁的加工下变成悦耳的立体声,充满磁性。岸上的人们,日夜都会听到这种迷离的声音,他们在倾听中死亡和出生,他们的生命在浩瀚的江河面前几乎不值一提。如今江边的石阶上,妇人们仍然像五百年前一样捣衣,但那是一些不同的手,来自不同的时间,透过捣衣的木杵,我看到它们在时间中的接力——一只手消失的地方,必然是另一只手出现的地方。但对于江河来说,它们却如泡沫一样一闪即逝。江河是一切事物的尺度,是大地上一把永恒的皮尺,它有权对所有的事物进行裁决。

        徐霞客从一开始就把自己交给了江河。他的道路,基本上是以水构成的。水是他真正的向导,江河能够抵达哪里,他的足迹就会延伸到哪里。所以,他的远行,首先要探寻水的态度,只有得到了水的默许,他的旅程才会畅通。在陆路交通不发达的古代,江河是一条穿越群山的天然道路,尤其在水网密布的中国南方,所以,河流与岸,成为中国文学的永恒主题,它们既是现实的道路,又是哲学的道路,包含着关于宇宙、生命的深刻命题,而对于徐霞客来说,江河则是他科学事业的一部分,这一点很少有人意识到。江河像刀,把起伏不平的大地切成一块块蛋糕,又如网格,把大地分割成一个个的局部,使一望无际的大地有了经纬的刻度,徐霞客就是循着江河的线索,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对大地进行地毯式的考察的。如果没有江河,他的身影将像一粒尘砂在大地上消失。同时,平缓温和的南方水道为他的行旅提供了庇护,最大限度地满足他对于效率和安全的需求。所以,当我们搜寻徐霞客的行踪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它与江河的走向基本吻合。只有在江河的怀抱里他才觉得妥贴和安全,一旦脱离了江河的控制,他的目光就会变得迷茫。徐霞客的足迹没有抵达遥远荒凉的中国西北,原因或许正在这里。

 

        与自然的世界比起来,人的世界更加莫测。作为大明帝国的臣民,1637年的徐霞客不会想到,7年后,至高无上的崇祯皇帝将吊死在北京景山寿星亭附近一棵大树下,一条通红的舌头将从他的金口玉牙间蜿蜒而出,但那时,大明王朝正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向深渊跌落,虽然还没有粉身碎骨,但帝国的臣民们已经能够明确地感到跌落时失重的恐慌。这年正月,张献忠攻下淮、扬地区,杀死明朝军官40余人,朝廷派来近万人,试图堵住张献忠这股洪水,张献忠的大军,向徐霞客正在游走的湖、广地区蔓延而来。在徐霞客背后,无数在战乱中煎熬的生灵正在发出绝望的呼喊,他们的家园正迅速地变作一片一片的废墟。徐霞客的旅途,没有直接遭受到战乱的袭扰,但湘江两岸的匪患,还是给了他致命一击,以至于很久以后,徐霞客还没有这次创痛中完全苏醒过来。

     



[1] 张宏杰:《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第5657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2] 《清世祖实录》,卷七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