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庄子《天地》第五讲:把各种修为层次都请出来表演


           禅说庄子《天地》

     第五讲:把各种修为层次都请出来表演

 

将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秩,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

 

螳臂挡车与政治哲学

 

将闾葂、季彻两位是鲁国人,都是庄子笔下的人物,历史上不知道有没有其人。将闾葂见季彻,对季彻说,鲁国国君向我请教,要我帮他一下。我觉得自己不行,没法说,也就没说。谁知鲁君就像刘皇叔三顾茅庐一样一请、再请,我不得已,还是向他谈了一下治理方略。谈是谈了,但我也不知道正不正确?这里向你汇报一下。

 

我对鲁君说:治国,一方面要执恭敬节俭之道。我们在学《大学》、《中庸》、《论语》的时候,对“恭俭”说得比较多,孔夫子也说“温良恭俭让”。 “恭俭”是一个人的修为表现出的一种社会形象。人与人打交道的确要“恭”,自己的生活享受一定要“俭”,包括做事情也要“俭”。有些人做事情铺张浪费,这个不好,不管是老扳或是官员,不“恭俭”就会给自己带来麻烦。那些被双规的,哪一位不是犯的这种低级错误而引火烧身?

 

另一方面,还要选拔出“公忠之属”。在干部选拔的时候,一定要选拔有公心、有忠心的人才。作为鲁君来说呢?不要阿私,我的亲戚,我喜欢的人,我就用;我不喜欢的人,就不用。从自己的私人情感、好恶出发,就是阿私。如果你能够以恭俭自律,又能把公忠之属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不循私情,那么老百姓哪个敢不服从你呢?

 

将闾葂的这套儒家修为、治国之道很对,是正统的儒家语言,但季彻听了却哈哈大笑。笑什么呢?因为一个是学儒的,一个是学道的。季彻就对将闾葂说:“先生说的这些话,对帝王的德,犹如螳臂挡车一样”。“螳臂挡车”这个典故就出自庄子。我们有时候在公园里或者到农村看到螳螂,你用手指头拨它一下,它就把两个爪爪给你立起,就要与你搏斗一下。很少见到螳螂一看到人就逃跑、飞走的,螳螂胆子的确很大。

 

对于人与事,我们现在看到这些话,应该感觉到的确是这样的。你看“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中国历朝历代哪一个圣君贤相不想这样做?都想这样做,包括现在。不管“三个代表”也好,还是“举政为民”也好,的确是这个样。但是,实际效果怎样呢?从中央部委到省、市、县、乡,层层盘根错节的关系,很麻烦。所以,中央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如干部的轮岗、部队的换防、犯人的异地拘押等等,以打乱本地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这样办事效果会好一些。“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秩,则必不胜任矣”,这个典故出自两千多年前,现在来看仍然如此。所以一个政治要清明,谈何容易。

 

“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如果你非要这样搞,你自己就处于危险之地。就像海瑞,以一己之能要抗衡全国的官僚体系,在众人眼里简直是另类,是妖魔鬼怪。大明王朝整个国家机器都是那个样子,你一个人在那里格格不入,就打乱了秩序。所以,老庄把这些看得很清楚。

 

“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什么叫“观台”呢?就是公门两边的楼台。你政策法令一多,规矩一多,自然而然寻迹的人就多了,找你麻烦的人就多了。你天天以公标榜天下,以无私标榜天下,律人过严,别人就会找你的麻烦、差错。所以我们说“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 你得罪了整个官僚机构,别人就要找你的麻烦,而且找你麻烦的人就多了。

 

将闾葂覤覤然惊也:“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移风易俗,洗涤民心

 

听季彻这样一说,将闾葂大吃一惊,他说:“我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语言!”他可能是一辈子读孔夫子的书,觉得只要“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就可以做,结果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层利害的关系,所以向季彻请教:“请先生说说里面的因果关系、事情原委到底是怎样的。”

 

季彻见他诚心请教,就说:“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当然他是以道家的理念来说的,这就提出了一个极高的境界。“大圣”,不是小圣,确实是最了不得的。尧舜可以称得上是“大圣”,释迦牟尼佛可以称得上是“大圣”,孔夫子可以称得上是“大圣”——但孔夫子是“素王”,并没有直接治理天下。老佛爷治理人心,孔夫子也是治理人心,所以要搞教化,把老百姓的心清洗一番,“使之成教易俗”,也就是现在说的“移风易俗”。以使老百姓思想解放,自由自在,不受拘束。这里说的“摇荡民心”,不是说乱七八糟地弄,而是要“成教易俗”,要成什么“教”;易什么“俗”呢?

 

要“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贼心,又叫机心,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贪嗔痴慢”。“酒色财气”也称为贼心,为一己之心,私心所动,就是“贼心”。“公心”当然就是圣贤之心。能不能“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关键是使我们“举灭其贼心”,要自己易筋洗髓,把自己的心性打扫干净。

 

“而皆进其独志”,这个就很重要了,非常重要!什么叫“独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们每个人都要发挥自己的爱好特长,所谓“以人之养鸟也,不如以鸟之养鸟也”。还原人的本性,让人的生活乐在其中,乐在自己的情趣之中,称之为“独志”。

 

“若性之自为”,这个“独志”并不是你强加给它的,像现在有些家长,让自己的小孩学钢琴、学美术、学奥数,有些小孩并不喜欢,有些小孩天生就喜欢。喜欢的你就让他去,不喜欢的你何必强求他去呢?我们要注意的是“性之自为”和“独志”的关系。社会往往是强制的,比如说我们的九年制义务教育,把所有的娃娃都赶去,用一个模具浇铸。中国有一千万的儿童,这一千万都是一个模具;有一亿个儿童,还是一个模具。这个模具所陶铸出来的人,千人一面,万人一面。用庄子的观点来看,这种教育肯定是失败的。为什么呢?你不能“自为”!什么是“自为”?本着自己的天性,自己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然也不是胡作非为、作奸犯科,不是那个意思。就让他根据自己的特长,喜欢工科就玩工科,喜欢文科就玩文科,喜欢艺术就玩艺术,喜欢体育就玩体育,喜欢搞发明就去搞发明。人与人不一样嘛!中国那么多人,怎么能用一种模式去教育呢?非得按照A、B、C、D那样去做。愿意学物理学物理,愿意学古文学古文,愿意学英文学英文。提供一个比较宽松的自由选择模式,再配备相应的师资,这是最好的教育模式。当然,基础教育需不需要呢?当然需要。大家在社会上生活,语言关要过,大家都是中国人,你要会说中国话,会看中国字。你没有这个能力怎么在社会上交流呢?所谓“自为”,就是“自在”,不受限制的“自在”,也不要限制人的自由。在这种自由自在之中,进而陶铸出他的“独志”,特有的志向。他应该有他特有的志向,通过教化达到这样的境界。

 

“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这就了不得!他把整个社会调理得风调雨顺,却并不大张旗鼓地宣传自己的英明伟大。就像原始生态一样,该长乔木的就长乔木,该长灌木的就长灌木,该长草的就长草。这个山林里有什么动物就生什么动物,有什么就生长什么。提供一个适合于所有居民、一切众生的生存环境,这个环境又非人为。大家在其中各自得到了发展,又不觉得上面有个天王老子在那里指挥、安排,所以由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真正圣人的境界

 

“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这个“兄”就是效仿,尧舜就称之为老大。如果教化达到这种不见其迹的境界,就用不着去效仿尧舜那一套了,就已经是“溟涬然弟之哉”,把老大远远放在下边了。

 

庄子说“陈垢穅秕,皆可陶铸尧舜”――我搓点身上的陈垢出来,就可以喂饱尧舜这两个人;用点穅壳喂一喂人,就可以培养出一批尧舜之君出来。所以“溟涬然弟之哉?”就何必去遵从他呢?尧舜只有给你当弟弟的份,没有当哥哥的份。他只有向你学习,你何必向他学习呢?

 

“欲同乎德而心居矣”,真正的圣人就让老百姓生活在道之中而心安理得。这样的境界是理想中的境界,尧舜时期是不是这样呢?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儒家经典里有对尧舜的歌颂,但他们具体有什么作为,不知道。只有在汉代“文景之治”有点这种味道,在司马迁的《货殖列传》所讲到的有点这个味道。但是不是完全这个味道呢?也不是。你反过来看美国人的教育,的确有点这个感觉,但也不完全是,还是人为的迹象重。我们国家的教育、全民的教育也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包括在佛教寺庙里面也不行,不可能一盘散沙,它还是有清规戒律把大家统率住。你不遵从,对不起,迁单,把你的袈裟给你脱了,喊你走远点,你不是一个合格的比丘。

 

所以一涉及教育的问题,怎样把这个教育搞好,我觉得还是多方并存好。愿意学九年义务教育的也可以,愿意进私塾学习的也可以,愿意关在屋子里学十年、八年成为爱因斯坦、成为柏拉图的也可以。因为中国人那么多,千万不能一刀切,要根据各自的能耐和特长。当然,作为父母、师长,就要善于发现娃娃的特性,哪个利?哪个不利?因势利导把他的弱点规范下来,把他的长处释放出来,这样的话就“无不可用之材”了!

 

唐太宗请封德彝帮着招贤,对他说:“现在朝廷里面有些人看着不顺眼,你帮我招些贤能的人,把朝廷给支撑起来”。过了半年,封德彝没有给他推荐一位人才。唐太宗就问:“我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得如何?”老封就说:“唉呀,陛下!不是我没有尽力,招贤告示贴了不少,来应聘的人也不少,公务员考试考了一次又一次,千千万万的人来,我就没有看到一个贤能的人,一个能人也没有。”唐太宗当时就发脾气了,你这样哪是招贤才,你是诬天下英雄啊!你看这个房子有各种构件:该做顶梁柱的就做顶梁柱,该做瓦的就做瓦,该做砖的就做砖,该泥墙的就泥墙,该做地板的就做地板,该做家俱的做家俱。只要你把他们的作用掌握好了,天下无余材,没有哪样不可用。用我党的话来说,甘当齿轮和镙丝钉。镙丝钉你用好了,也是对的嘛!你怎么诽谤天下没有人才,诽谤我大唐没有人才呢?你太不对了。

 

所以我们看这一段,关键是“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 ,这是核心的核心。我们自己料理自己,或者料理我们的下一代,都应该以此作为最高境界来加以用心,使己性之自为;不是虚伪,不是藏自己,闷自己,装模装样的玩一通。要彻底的放松、放下,让自己的光辉释放出来,当然阴暗面就不行!你要摇荡民心,要洗涤民心,要激励民志,使之成教易俗。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修道的人要气定神闲

 

这个故事也很好玩,和我们现在的社会发展息息相关,古代也有这样的发展观,看我们怎样来认识。

 

子贡是孔夫子的著名弟子,专门负责外事活动,也是一个大财主。估计子贡到楚国做完生意,返回晋国,在过汉阴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农夫正在整理自己的菜园子,挖了一条隧道到井里面。他的井不像我们现在的井是垂直的,他挖了一个斜坡到水井下面,然后抱一个坛子到下面取水出来浇菜园。我也当过农民的。你要浇菜灌田,用粪桶挑一担水,然后用粪勺舀起浇就是了,一担水还是浇得了几十窝菜。而你一个老人家,抱一个坛子运水,又能抱多少水呢?瓦坛子又重,这个样子去灌田,的确是“搰搰然出力甚多而见功寡”。

 

子贡于是对他说:老人家,现在有一种能自动灌溉的机械,像水车之类的,一天可以浸一百亩田,可以说不用什么人力,用水车就可以直接灌满一大块田,你为什么不采用高科技来发展农业呢?

 

老汉听了子贡的话以后,直起腰板,仰起脖子,很轻蔑地把他看着。我们讲“仰”、“俯”这些用词,对长者、贵者、尊者,一般都是仰视;对地位卑下者,一般都是俯。这里因为老汉还在井里或隧道下面,子贡立在上方,所以是“仰”。老汉问子贡:“什么意思?”子贡说:“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槔“就是杠杆,用杠杆原理把桶放到井里去,使一下力,桶里的水就起来了,再放到沟里去灌田。所以灌田就像抽水机一样,水自然而然涌出来。有了这个抽水机,比用瓦罐打水,再抱出来浇田,岂止是十倍甚至是上百倍的效率。

 

老汉听了很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很可笑,说“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当然搞工程活动的,做机械的,必然有“机事”。你做事情也好,搞策划也好,都是有目的的。要么求利,要么求吉,等等,这些统称为“机心”。机心就是要盘算,哪个人不在肚子里盘算一下呢?都是“机心存于胸中”,都要打个算盘。

 

但这样就“纯白不备”了,这里关键是纯白两个字。纯白在道家又称为养丹,有丹了就叫纯白。《人间世》里讲“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虚室生白就是纯白。纯,这个很好理解,就是不杂,就是肚子里没有东西,没有污染。另外白,一片光明称之为白,所以智慧之光就是白。白也就是空白,没有东西在我们心里面。我们为什么纯白不备呢?就是酒色财气、贪嗔痴慢,各种机巧在我们心里面,自然就会纯白不备。纯白不备,自然就会心神不定。我们经常看到很多人慌慌忙忙的,用香港人的话说,就是肚子里哔卟哔卟的,像救火车一样忙,而神闲气定的人则很少看到。这说明我们现在的精神已经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已经心神不定了。

 

香港的小李是学中医的,你可是刘力红老师的学生。我们知道心是神明之官,它若失养失调,对身体会造成很大的伤害,各种疾病也会因此而生。如果我们心神不定,那么在应对各种事情的时候,自然就会乱了方寸。所以,心神不定就不能承载大道。修道的人一定要神定,纯白要备。老汉就用这一套理论应答子贡:你那套高科技的东西并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拒绝使用,如果用了那套东西,我会感到羞愧。

 

子贡听了后,一方面感到很羞愧,一方面又觉得很不舒服,但又回答不出来,于是“俯而不对”,还是很恭敬地给老汉弯腰,没有去辩驳。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傲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过了一会,老汉又问他:“你是什么人?”子贡说:“我是孔夫子的学生。”老汉说:“孔子?那位号称博学超过前人,但又没有什么知识,自己已穷途末路了,还哗众取宠,弦歌之声不绝,以卖名声于天下。是这位孔子吗?”他继续说:“你们玩的这套学问、把戏,一天到晚奔波忙碌,一天到晚打妄想,只能使自己心神不宁,神气耗散。神既伤,形也必伤。这样辛劳无用,而且离道越来越远,很危险啊!你们作为孔子的弟子,如果连自己的身心都不能治理好,一天到晚凄凄惶惶如丧家之犬,哪有能力治理天下?”

 

昨天我去裱字,看到一幅对联,只看到上联,内容是“扫天下者,必自扫一室始。”我们看这幅对联还是气派啊!大概是写曾国藩的吧。扫天下必须从打扫自己的房间开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当然,儒家学说也不是他说的这样。儒家学说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怎会不讲修身?肯定讲究修身。不但讲究修身,还要治国平天下。老汉把他的理论讲了一通,又把孔夫子的那一套臭批了一通。之后,很不客气地说,走走走,不要在这里影响我干事。

 

听了老汉的一番训斥,子贡很惭愧,怅然若失,魂不附体地走了三十里才回过神来。当时不仅孔夫子带徒弟,孔夫子在世的时候,子路、子张、子贡也带了徒弟。孔夫子去世后,他们就大规模带徒弟了。所以子贡出行时,也有一大帮徒弟侍候着,在路途中学习,在行进中用功。他的弟子就问他:“刚才那个老汉是什么人?怎么你见了他之后,脸色都变了呢?一整天不开心,神都回不过来。”

 

于是乎子贡就说,我以前以为孔夫子是天下第一人,他的学问盖天盖地,没有人能够超过他。谁知道天外有天!在儒家学说之外还另有高人!孔夫子经常强调“事求可,功求成”,就是说,做事要根据事情的可能性去做,要干我们能干的事,不能干的事,就不要去干;而干一番事业,就要求成功,不能成功的事,不能干。一个“可”、一个“成”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目标定位,通过我们的用功去求“可”、去求“成”。

 

所以“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啊!圣人之道是要讲究四两拨千斤,像太极拳一样,的确是四两拨千斤。怎样使自己 “用力少,见功多”,我们干任何事情,都要讲究因势利导,顺势而为,讲究“因缘和合”,这是一个技巧。在“因缘”不合的情况下,那就用力多,而见功少;或者用力多,而不见功用。怎样使我们的生活、工作,乃至我们的思维做到“用力少,见功多”,都需要我们认真地去思考。所以这个是圣人之道。

 

求全只是一种理想境界

 

“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这里就和中医完全融为一体,和道家佛家这方面的修炼也完全合拍。“今徒不然”是指前面老汉,这位老先生他们搞的那一类,是“执道者”,等于道。“执道者德全”,道行则德现啊!如果无道,哪里来的德呢?所以执道者,他就德全,他的各方面的能耐都具备,我们性命上的德,它无不俱足。

 

而“德全者形全”,德全的人,他的精神也全、形体也全,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眼耳鼻舌都应该全。

 

“形全者神全”,就是说有些形体不全的人,他的神不全。为什么呢?很简单,一个残疾人,他的心理就难免有和正常人不一样之处。多年养成的自卑心,一方面可能会抱怨父母为什么把我弄成这个样子?一方面又会抱怨老天不公,使他不能进入正常人的社会生活,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待遇、工作待遇。而他的欲望是与正常人平等的,但却低人一等。心理就难免失衡,心理失衡以后,他的价值观、审美观、生活观等等都会和正常人有所偏差。所以形不全者神不全,这个也是必然的。这里的说法,又和《德充符》有违,《德充符》是贵神而践形,对残疾无所谓,关键在“神”。在《庄子》的其它篇章里,更充满了对残疾人的歌颂。所以这位老汉的立论并不圆满,的确偏激了些。

 

 不管怎样,“神全”的人才是圣人之道。什么是“神全”?就是我们自身的精神和谐,没有那么多是是非非。用佛教的话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有漏之身”,把贪嗔痴慢称之为疮毒,精神上流疮灌脓;酒色财气都是身上的一些包块、瘤子,是很可怕的,叫“有漏”。“有漏”你就不可能“神全”。在这里反过来说,“神全者形全,形全者德全,德全者道全。”所以,从正推也好,从反推也好,都是我们要努力的,它都有个“全”字,就对我们的修为提出很高的要求。我们想一下,自己在生活之中、精神之中是否能得“全”?

 

当然,从反面的话来说,《菜根谭》里讲:“宁居无,不居有;宁处缺,不处完”。宝光寺那幅对联说得很有趣,也很有味:“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了犹未了”,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之中是不可能求全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求全”只是一种理想境界。你真正要去求全,哪有“全”给你求呢?释迦牟尼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功德俱足,这个是全。但是,我们一般人又怎么得全呢?所以这个理念要有,这个境界要有。不管是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儒家也好,这个“全”是我们的一个最高理念。《大学》里说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个“至善“当然也就是一个“全”。所以这个是圣人之道。

 

 当然,子贡的这一番话,一方面是对种菜老人有所赞叹,同时也有所保留。他能提出“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实际上他的“见地”已到了那个份上,只不过是在和种菜老人短兵相接的时候,被打了一个闷棒,没有回过神来;走了几十里,回过神来了,自己给自己打个圆场,把自己的知识重新梳理一番,事后诸葛亮嘛。

 

在大道里,没有好坏之分

 

那么大道在什么地方运行呢?道无处不在,天地万物无不充实着道。作为我们老百姓、芸芸众生,也是道之所生、道之所养。我们虽然生活在世间,好像处在大道之外,实际上大道与我们并行,大道到哪里去呢?“不知其所之”。人死了到哪里去呢?大家都知道火葬场。火葬场和大道能不能等同来看呢?当然不能。所以“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啊!这确实是我们具体的生命与大道,既并行存在又有差别,就看我们怎样料理这些事。

 

“汒乎淳备哉!”“汒”,茫然、广大的意思。作为大道而言,的确是“汒乎淳备哉”,无所不备,无所不在,一切圆满。但是,如果进入了功名机巧,人嘛,在社会上生活,吉凶祸福、富贵穷达、是非得失都在人心里生起,一旦这些占据在人心里,我们这个道人之心就缺失了。而真正的道人应是“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不符合自己志向的不去,不符合自己心意的不做。当然,一般人也是这样的。我今天在求财,这个事不能使我发财,我去做什么呢?那个事不能使我得利,我去做什么呢?不能使我得名,我又去做什么呢?不符合我的志向、我的兴趣,我为什么要去做这个事呢?这就是每个人的价值观念。人都是被自己的价值观念支配、指挥而被动地在命运上折腾。

 

但是,“道者”的价值观念是在“道”上,他知道应“道心坚固”。除了至善之道,他不去知;除了至善之道,他不去为;非道不行,非道不为。这样的人就和我们常人价值观念不一样。常人是在功名富贵之中,道人是一心向道。对于一心向道的人,你就是把天下给他,把皇位让给他,他都不当一回事;就是全天下的人都称赞他,都与他情投意合,他仍然是“傲然不顾”。如果全天下的人都指着鼻子骂他,对他的批评又与他的心意不合,他也“傥然不受”,因为他是一个无心人。就像吴老师说的那种人,欢喜的事情、有利的事情他就做,他也可能不做;好事他可以做,也可能不做。他做什么都是跟他自己的感觉在走,合乎自己的感觉;不合乎自己的感觉,好事也不做,坏事也不做。管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不会影响他自己的,这种人也可以称之为“道人”。为什么呢?天马行空,无所顾忌嘛。当然,这里所指的“好坏”,是常人的感觉,在大道里,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四祖大师在开导牛头祖师时说“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从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

 

悟道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天下誉之”,“天下非之”他都不受。因为赞叹他、批评他,肯定他、否定他,都无损他个人的大道。比如,我们看到这朵花,赞叹到:“漂亮得很,好美丽呀!”但这花不会因为我们的赞叹而开得更加灿烂。你说:“这个花太丑陋了,简直是一塌糊涂!”这花也不会因为你的批评而凋谢。实际上,我们在生活中往往处于这种状态。别人说是、说非,我们应该一样的吃饭睡觉。但我们自己就过不了这一关,别人一说是、一说非,我们一会高兴,一会儿又难过;自己心里就打鼓、斗争、难受,心里边麻烦就多多,自己把自己给折腾垮了。真正高明的人,是非无萦于怀。用成都话来说,说的风吹过,管你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不听,我不受,淡然处之,根本就是超然世外,超然是非之外。做到这一点不容易,说则容易,做则难啊!

 

佛教讲,真如不生不灭,不来不去,不增不减,我们对一个事情懂也好,不懂也好,对我们的真如佛性毫无作用。你闷腾腾的下了地狱,你的真如也不因之而有所减少;你升了天堂,到了极乐世界,你的真如也不因之而有所增加。这些“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只有悟了道的人,他才明白什么是“全德之人”,就是不论得失、是非、一切一切都无损益!自己的这个德,不因外部的是是非非而有所增减。我们都爱用料理外边的加减乘除,来料理我们内心的加减乘除。这种外在的利益感受,实际上是我们精神的一个误区。如果我们明白了这个“无益损焉”,就像六祖大师在《坛经》里,说到他大彻大悟感受就是“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说了五个“何期自性”,这就是“无损益焉”。一切现成,万法俱足,这个称之为“全德之人”。我们每个人都是全德之人,为什么守不住我们的全德呢?就是因为酒色财气、贪嗔痴慢在我们心里涌动,在我们心里来来去去,使我们的全德受损。实际上全德本来无所谓损不损,只是你自己感觉不到它,我们自己本身就是全德具足,亿万家当看不到,反而被外边一些皮毛的是非往来弄得团团转。

 

所以“我之谓风波之民”。一个得了“本”的人,和一个没有得“本”的人就不一样;一个“全德之人”和一个“风波之民”就不一样。当然,子贡看到这些也不容易,他也有一番感觉,不过他还没有想清楚,还没有把这两者的关系理顺。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剖析假修行的真面目

 

子贡回到鲁国,见到孔夫子,告诉了事情原委。孔夫子当然更高明,识破了种菜老汉的面目,说:“他是假修浑沌术,不是真修的”。也就是说老汉还在修的过程中,还没有得到浑沌术这一套东西,他是在因位过程中,还不是在果位之上。

 

所以那老汉是“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现在学佛的人,很多就是“只识其一,不知其二;只治其内,不治其外”,觉得自己每天在蒲团上打坐、诵经、念佛、念咒,好像是很有一套;但是,一到社会上去就一塌糊涂,一败涂地,寸步难行;面对着社会上的是是非非,头完全就晕了,这怎么行呢?所以这种人只能治其内,不能治其外;不能治其外,这个治其内也是迷糊的。为什么呢?因为不能打成一片,真正高明的人是“内外不二”、“内外无别”,这样才能真正把这个事料理好。

 

“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什么是“素”?素者“太素”,也可称为太极,也可称为太初。我们心里边的“太素”,佛教里称为“真如”。“无为复朴”是无所为,是原始浑沌的“道初”状态。做到了这些,才可以“体性抱神”啊!什么叫“体性抱神”?就是以性抱神,凝固我们的这个精神。我们的精神经常被自己的喜怒哀乐所耗散,而不能把它紧紧抱住不失。我们的喜怒哀乐就是我们的“性”,“天命之谓性”嘛!老天赋予的,父母给予的,当然社会的习染也可以给我们一些熏染。“体性”是很广泛的,也可以说“性体”。你从根本上说,我们应该“体性抱神”,作为一种功夫,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把它凝固起来。

 

如果一个人能够“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那就是“以游世俗之间者”,这个就不得了,你看到会吓一跳啊!但如果他真正修到这个本事了,走在你面前你识不到的。以前贾老也说过,赵升桥老先生就是一个篾匠。以前在新津,后来到了成都,编些簸箕、撮箕、篓篓过日子。但是,这个赵神仙把川西农民的布条在头上一围,穿个短布衫、草鞋,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起来做事,可以一个月不吃饭,一顿可以吃一斗米、一只羊;热天是一件衣服,冷天还是一件衣服。热天蚊子不咬他,为什么不咬他?他的“卫气”非常强,蚊子飞不下来,咬不到他。他那种元气、阳气之盛,偶尔眼睛一露,那光吓死人,就像希腊神话里不能见宙斯一样,凡人一见宙斯就被他的火光给离子化了。真正的道人纯阳之气太重了,像我们一般五阴覆盖,你不可能接近。当然,他也不可能拿真面目示人。以真面目示人,把众生烧死了怎么办?他都是化了装,用一些尘垢和污垢把自己涂抹一番,就像济公和尚一样,一身的污垢,免得把世人惊骇了,必须这样才能游于世间。

 

中医的最高境界

 

所以真修“浑沌术”的,我们是认识不到的,他不以真面目示人。他随波逐浪,和光同尘,你有多糟糕他就有多糟糕,你有多牛他就有多牛,你又如何能认识到他呢?

 

像前面那个老汉发表的那一通言论,只能说明他是假修“浑沌术”。很多人在看这则故事的时候,认为庄子反对社会进步、反对科学进步,把他当作了没落贵族的代言人。但是说老实话,庄子未必是如此。庄子是借这么一位人,来说这么一些话,实际上也借子贡、孔子的话说了其它的话。在《庄子》里边,我们看他的思想很丰富,他把各种修为层次都请出来表演一下。我们不能因为有抱坛子灌水的老头子,而把整个道家学说看作是反对技术革命、反对科学进步、保守落后,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这么一种顽民愚民思想。实际上庄子的思想里有很多是非常高明的,这些高明表现在什么地方?表现在“内修”上。如果我们不明白这个“内修”,不能“神全”,不能“德全”,不能“形全”,那么我们就是一个废人。现在的权力、科学技术如果掌握在那些“神不全”、“德不全”的人手里边,那是很糟糕的。

 

中医的最高经典《黄帝内经》里边,实际上也是讲“形全”、“神全”、“德全”。如果能够使一个人形全、神全、德全,就是中医的最高境界。但一般的中医都是在病上用功,没有在人的形全、神全、德全上用功。如果要想真正成为一个国手,还是要真正在这三个方面用功。所以说上医治未病,下医治已病。治未病是在别人还没有得病的时候就把别人料理得形全、神全、德全,他哪有机会得病呢?这是最高明的医生。反过来说,一个有修为的人,也要使自己站在这样的地段上。如果自己不站在这样的地段上,自己破绽百出,八方受敌,那么就会使自己弱不禁风,不堪一击。这个故事很容易和我们的生活联系起来。我们现在很多人学佛学道,学成了故事中菜园子的老汉那个样了,“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这样不行。使自己全能全德,既能料理内,又能料理外,这样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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