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庄子《天道》
第八讲 精神与内容间的总结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
只有至人才能制定准则
这里的夫子,肯定不是老子,也不是孔子,也不是庄子,因为在《天道》这一篇中,他们几位都有其专名。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夫子绝对是道家里的高人。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作为大道而言,“于大不终”,在大的方面无穷无尽。你说大有多大?无边际!无方所!“于小不遗”,那怕再小,再细微,细菌、病毒、分子、原子……无所不在大道之中,它不遗漏任何东西。“故万物备”,道是生养万物,没有什么东西不在大道的养育生成之中。
“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广大,为什么要广?就是比大还大,要多大有多大!三千大千世界不足以说其大!万事万物不足以说其多!只要有的它尽有,想得到的全在它里面,你想不到的也全在它肚子里面,所以“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深不可测。道不仅是广,而且深;广,无边无涯;深,无尽,不可测!佛教讲般若,就有深般若,广般若之说,并以之穷尽一切。
“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我们能知能想能动能静,我们的能动作用,种种功能,我们这种自然性可以称为“形德”;而“仁义”是社会性,这些都是“神之末”也。这里就涉及到知识、文化、精神、物质种种方面,上层建筑内容的种种,就像前面的孔子见老子,老子说“太谩”,东西太多太多。那么,我们所看到的一切,精神内容的一切一切都是“神之末”也。结合禅宗的话来说;一切念头来来去去都叫神之末。所以,参话头要把这个话头的根找到,万念归于一念。一念是什么?这个神之本是什么?神之末是什么?神之末就是我们精神生产、生化出来的一切内容,包括形德仁义等等,这叫“神之末”。那么什么叫“神之本”?本是什么?所以要参禅悟道,包括道家的体道而行,要得道,就是要把“神之本”找到。佛教讲“彻法源底”,就是要把神之本找到。
“非至人孰能定之!”找到了这个,你才能定天下之是非。我们都是流浪在精神的海洋之中,所谓苦海无边嘛,就是精神的苦海无边。我们的“苦”是精神的一种作用,如果离开了精神哪去找“苦”?又哪去找“乐”呢?往往是我们精神内容的这样那样让我们感到“苦”。当然,苦还仅仅是一种感受,但我们精神中的种种是非都是“神之末”所产生出来的。如果没有至人,没有圣人,那哪个能够“定”,哪个能够把这个准则、把这个根本给大家表述出来?老佛爷的三藏十二部,正法眼藏,是定这个“盘”的;孔子的那套东西是定他的盘的;道家学说的“道”也是定他的盘,这都是需要圣人才能定的。
道人不会把知识当包袱
“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当然,作为皇帝,他富有天下;作为圣人,他精神是包含宇宙的这种丰富的精神空间,确实“不亦大乎!”但这种“大”不会成为自己的拖累,会当皇帝的人不会把天下作为自己的拖累;真正在道上行的人他不会把他的知识文化作为他的一种包袱。很多搞修养的人都把文化知识作为自己的包袱,啊,我今天有几万册书,我读了几万本书,我的知识如何如何丰富,你又哪里不对了,你懂汉文又不懂英文,你懂英文又不懂日文……,那么你们的学问都做得不好。是不是做得不好?是做得不好,因为你不懂嘛。但是你不能为这些所累,如果成为你的包袱,你仍然是神之末而不是神之本。这个夫子是孔子吗还是庄子?或者是老子?我们都不管他了;但这一段的阐述的确是与道家思想一脉相承,与禅宗的思想是一脉相承。怎样使我们不受其累?得自由?得自在?
“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天下的权柄了不得,大家都在争夺,那怕两个人的小小公司都要争老大,黑社会的人都想当老大;在机关里面当副手的都想转正,科级想处级,处级想局级,都想把权柄拿到手。“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我们面对社会的一切一切,怎样使自己稳坐于自己的真如自性之中?怎样使自己牢固于大道之中?不被外面的“利”把我们牵着跑?“极物之真,能守其本”,穷尽万物,我们要返本归朴,万法归一。这个要害之处如果能牢牢把握住,那么就可以“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外天地,大小乘佛教里面发出离心,法我两忘,我空法空,其实与这差不多。
外天地,就要有出离心;遗万物,要明空性;在这样的一种精神运作之中“神未尝有所困也”。并不是你劳神费力的要去弄,修行的人修观法,修白骨观、烦恼观、数息观,这样观,那样观,观了下来可是很累的哟,集中精神你去修这样法、那样法确实很累人,但是如果能够像六祖大师一样“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这样哪里会累嘛?一点都不累,你完全能够“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实际上我们从根本上来说,这样动,那样动,一天到晚稀里糊涂地,其实真如动都没动,真如也没被污染,污染的是什么?污染的是你不晓得你是什么!你是随着外面的风浪在动,所以佛法里面经常用波与水的关系,波随便怎么动,仍然还是水。
你达到了那个境界了,你就“通乎道,合乎德”,在大道上,你的身体力行,举心动念无不与道相应。在这种情况下你还需要什么仁义?需要什么礼乐呢?自然就“退仁义,宾礼乐”。退仁义,仁义就变成第二性,就不那么重要了,也不会那么揪心了;宾礼乐,这就有个客位宾位,就是把礼乐放在一边,不料理它,所以“至人之心有所定矣”。至人之心自有定盘星,稳了脚根,他不会为仁义礼乐所动心,因为他是“通乎道,合乎德”了,他还需要那些干什么呢?下面这一段又把这个道理更深一步来谈,也可以说把前面这些打了一个总结,这个总结非常重要。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世间所贵道者,我们尊重真理,尊重知识,真理在哪里?在书本里。我们说,学道的人要看《道德经》,要看《南华经》,学佛的人要看佛教的各种经典,就是书嘛。经书,我们都尊贵它,只要有藏经的地方,都有护法,功德无量。但是这个书是什么呢?“书不过语,语有贵也。”书,只不过是记载了古代圣人的一些语言,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老佛爷的开示。圣人的教诲、圣人的教化都记载在书籍里面,经典里面,所以“语有贵也”。
“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语之所贵,是因为它有真理,有指导性,所以我们要贵,要尊重它。那么,语之所贵者,意也!语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形式,它所表达的是什么?表达的就是一个意!我们说一个人的境界如何?这幅画境界好,这幅字境界好,这个人说话好有境界哦,那境界是什么呐?就是里面所传达的根本信息,最根本的信息是什么?就是意。
这个意,当年释迦牟尼佛在灵山,百万人天围着,拈花示众,大家不会意,只有迦叶尊者微笑,迦叶尊者会意了。《易经》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书能够把话说完吗?说不完。话能够把真正意义表达出来吗?表达不出来。我说,今天拿个苹果给大家吃了,你能把苹果的味道说清楚吗?说不清楚苹果的味道,尽管你说得很像很像,但还是说不清楚那个味道。所以言不尽意啊!我们看庄子也好,老子也好,佛经也好,我们也想悟道,所以悟道就是悟这个“意”。释迦牟尼佛睹明星而见道,就是找到那个感觉,找到那个意了。
那么,这个意是什么?这个意也不是一个确定不变的东西,让我们一去就可以把它抓住,“意有所随”啊!它是飘浮不定,来无踪去无影。所以禅宗公案往往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它那个意如何去寻?黄檗禅师的公案,几个禅和子来参禅:“你们来干什么?”“寻羚羊踪来。”“羚羊无踪。”“寻羚羊迹来。”“羚羊无迹。”“寻羚羊味来。”“羚羊无味”。羚羊挂角了,天马行空你到哪里去找呢?曹洞宗讲究“鸟道玄路”,没有踪迹可寻。虽然没有踪迹给你寻,但那个意仍然在,就像我们脑壳头今天一个念头,明天一个想法,我们看得到吗?看不到。那有没有这个念头?有这个念头。那这个念头又在哪里?不晓得。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你要把祖师的意思弄明白,把西来意找到不容易。说出来的就不是,凡有言说皆非菩提。
所以,“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怎么可以言传呢?三藏十二部说了那么多,又是千千万万的人在学,有几个悟道的?《道德经》五千言,《庄子》十三篇也就不过十几万言,又有几个悟道的呢?说得那么清楚,那么明白,那么精彩,表达得如此细腻,但是仍然“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这个要心领神会,但也未必就能心领,就能神会。“而世因贵言传书”,世间的人因贵言而传书,易中天了不得,百家讲坛讲了,书一下子就卖得火了;明星写了本书,大家都去抢购,要签字。“所贵言”,哪个又出了书啰,了不得啊,精彩,所以大家“所贵言”,于是乎这书就流通于世。
精神与内容的关系
“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社会上的人,世间的人虽去贵重这些,但我却不去贵重这个,因为我认为它不足贵。为什么禅宗里面的祖师说,三藏十二部犹如便纸、阎王的生死簿一样,尽是些鬼?要呵佛骂祖。为什么道家学说里,要把先王的六经一把火烧了,就是觉得没有搞头,因而要弃圣绝知。禅宗为什么讲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就是认为“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最根本的东西。因为书就是书,言就是言,根本就不是那个“意”,你未必把那个“意”把握得到,祖师西来意就是与众不同,就是不在文字之中。那怎么办?下面就说了
“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这里就说得很明白了。“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看得见的就形和色嘛。形,空间的状态;色,颜色的状态嘛。“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声名嘛,可听可闻。《金刚经》里说,“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你看,庄子里面说的这些与佛教表达的方式看起好像不大一样,但实际内在的意思完全一样。只是表述的方式不同、名相不同罢了,实质上完全一样啊!
“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可怜啊,社会上的人、世间人都是以形色名声为足得知彼之情,认为句句是真理,有书为证,以为得到书了,能背点条条款款,背点内容了就认为得了大道了。如何是佛?六度波罗蜜、三法印、四圣谛、十二缘起、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这就是佛了;如何是佛?三身四智,圆满具足,这就是佛啰!你三身四智,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这就能是佛吗?不是!到底什么是佛?自己要去参!什么是道?你把《道德经》背得滚瓜烂熟,把《庄子》背得滚瓜烂熟,未必就是道!你也只是背了一些语句而已!但世人往往抓住文字不放,认为自己了不得,我读了《道德经》,读了《庄子》,读了佛经,就认为自己就悟了道了,认为自己就明白了。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为什么?形色名声还不是那个意,你还陷在色声香味触法里头,都还是在念头里面生生灭灭。
“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正是因为形色名声不足以得“意”。怎么才能得“意”?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我们在色声香味触法中去找吗?在眼耳鼻舌身意中去找吗?找不到!不是那么回事。眼耳鼻舌身意面对色声香味触法,是得不到这个的。你明白了这个道理,明白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啊。真正懂了的人不会去说这些,老和尚不谈禅。言者不知,那些一天到晚唧唧喳喳,讨论过去表述过来的,他并不知道。
“世岂识之哉?”世间的人哪里懂得这个道理啊!确实这里面知识和自性的关系,文化和道的关系,佛经里面反反复复在说,道家里面也反反复复在说,我们怎样把这个机关翻过?怎样我们能够转身?能够回头?能够得益?这就是我们很重要的学修方法。如果我们学了庄子的东西还不能会“意”,那么我们所学也就白学了。为什么说“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立文字”,禅宗这样提出来,就是要打破你的文字障,打破你的所知障,直指真如,直证道心,现证大道。这一段可以说是这章的精神,是精神与内容之间关系的一个总体性的总结。下面又以一个寓言故事结束。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
经验无法通过语言文字准确传递
桓公,肯定不是齐桓公,不知是哪位桓公,总之是一个诸侯。“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看来这个诸侯国也不大,国君在堂上读书,那个木匠师傅可以在堂下做他的木工活,在做车轮。就像我们一个小四合院,老爷在堂屋读书,木工在天井里做活路。过了一会,这个木匠把工具放到一边,跑上来问桓公:“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古代社会还是很民主的,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在书房读书,下面的工人可以登堂入室,还敢去质问领导:“你读的是什么书?”这个领导同志也很平易近人,说:“圣人之言也。”我读的是圣人之书。木匠又问:“圣人在乎?”桓公说:“已死矣。”不管是尧舜汤武周公,都早就过世了,圣人已死矣。接着木匠说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既然这些圣人都死了,那你读的就是糟粕了。一个下层的劳苦大众,一个木匠,居然最在国君面前当面指责他读书,而且指责圣贤之书,胆子还真不小!
“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桓公说,我在这读书,你这个贱人敢来议论我的事!而且还敢出此狂妄之言!“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这位国君还很大度,允许木匠作自我辩护:如果你说得有道理则饶你不死,否则你就领死。在后世的专制皇帝那里,木匠早就死于“大不敬”了。于是木匠就自辩了,“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木匠就说那我就仅以我这个木匠做车轮之事来说说。“斲轮,徐则甘而不。”我做这个车轮,不管用斧头也好,用锉子也好,古代马车轮子都是木头做的。徐,动作迟缓;甘,力度不够,这就杀不进去,不管用斧头也好,锉子也好,你要想成形就不可能。“疾则苦而不入”,用力快了,那准星就不准,一刀下去偏了也不行。
“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真正做事情的人,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胥老师打太极拳,比如说这一招,你喊他用语言说出来就会很痛苦,他尽量想把它说清楚,很细很细地说清楚,但是他自己总觉得没有说清楚,未必就真正说清楚了,听的人就更是恍兮惚兮,你必须亲自去做才感觉得到。就像我们学自行车一样,你看见别人蹬得飞快的,技术很好,但要说出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那些搞武术的、跳舞的、搞书法的、绘画的……你要度量化,弄成个机器人,那确实很艰难,包括下棋也一样,艺术性的东西你没法说。所以“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他自己练熟了,到那时感觉就出来了,他做得出来说不出来,即使是能够说也说不到位。很多事情的确是不能说,没法说,即便说也说不到位,不能准确地表述清楚。
“有数存焉于其间”,虽然说不清楚,但又确实有感觉,存在我心里边。“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我想把这个感觉、这个经验、这个手艺传给我儿子,但传不到位,因为没法说,我儿子也不会因为我几句话就搞明白了。这确实需要几十年的功夫去慢慢摸索感觉,最后你才能够到位。“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由于我这个本事传不下去,所以我都七十岁了,这个手艺都还非我不可,车轮做到我这么好的还找不到,我还不能退休,找不到传人。
“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古代圣人都已死了,他们的法,他们料理天下的那套东西不可传,就是写了书出来也不可传,而且人已死了,所以皇上你读的书就算是圣人之书,也都是糟粕!真正圣人之道、圣人之意你是搞不懂的。学道是这样,学佛也是这样,参禅还是这样。我们在日常生活之中如何进入那种境界?要把我们日常的经验知识放下,升华出来。我们要结合禅宗来找感觉,学禅宗的人也要结合庄子来找感觉,相辅相成,舒服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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