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庄子《天道》 第七讲:尧舜孔老的精彩


禅说庄子《天道》

第七讲:尧舜孔老的精彩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尧的人道与舜的天道

 

这一节以尧舜问答作了个总结——“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前面讲了道理,这里就通过一则公案故事来把这个道理打个总结。舜问尧如何用心?就是大道到底是如何运作?当皇帝的,治理的最高境界如何?

 

尧就回答:“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这一段白话翻译就很好:我不轻慢孤苦伶仃的人,也不抛弃困苦的百姓,悲悯死者,很好地对待孺子而同情妇女,这是我的用心所在!作为一个仁君,当然很好,送温暖嘛。春节来了,各级领导都要访贫问苦,献爱心,以示对弱势群体的关怀。但舜却不以为然,“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你这样确实了不得了,很美了,但是还没有“大”起来,还不能说是真正高明的。“尧曰:‘然则何如?’”你还有什么高见呢?

 

“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舜说, “天德出而宁”,自然而成就安宁,《易经》中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这个就是“天德而出宁”,我们要依天德而行,所以万化自均,万化自宁。“日月照而四时行”,太阳出来了,月亮出来了,春夏秋冬四时变化不需要你去干扰它的,不需要你去加减乘除嘛!

 

“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日月昼夜之行,井然有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三日一风,五日一雨,这是自然的。这两天北美的暴风雪,欧洲的飓风简直是横扫西欧大陆,这个灾吓人啊!每小时一百五到一百九十公里的速度,飞机都不敢飞,轮船也不敢动,火车更不敢动了,吹翻了好多汽车,掀起了好高的波浪,这也是天行无常。云行雨施这些都是自然的,不需要我们人去加减乘除,过多干预。欧美那么大的科技力量,那么了不得,能够把北冰洋的寒潮锁在北冰洋不放出来吗?能使大地不地震吗?火山不爆发吗?不行!没有办法!所以天道运行,天道无私,该富则富,该贫则贫,该富贵自然就富贵,该鳏寡孤独穷也无可奈何;拿佛教的话来说,各人业力各人背,各人因果各人为,哪个都没有办法,那些访贫问苦,也都只是尽点绵薄之力罢了。

 

尧了不得,听了舜的这番话就说:“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尧说,我确实是太执着于人道,执着于仁义了,而你是与天道合拍,你与天之间的感觉是本于天道,天德;我是本于人道,人德。“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这里又说,天地自古以来就是宏大的,为黄帝尧舜所赞叹。这里是庄子的话,因为儒家只讲尧舜不讲黄帝,在儒家的经典和《论语》中没看见讲黄帝的,所以《史纪》里“五帝本纪”的前三位,在《论语》里是没有踪影的,而只有尧舜;只有到了黄老学说里,在庄子里面才把轩辕黄帝请出来。古代王天下的人,他们真正的最高作为、最高境界是什么?“奚为哉?天地而已矣”。法天则地,任天之所为,任地之所为,人不要过多地去干涉,去加减乘除。所以,天地自然运,圣人自然用。天地本来是虚静的,人也应该虚静无为!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周朝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老子

 

《史纪》里说孔子见老子,估计是依据和引用庄子这里说的,因为这在《论语》和其他儒典里没有记载。最早是庄子在这里说的,老子是在周朝的洛阳当中央图书馆馆长,孔夫子想要去藏书,这就说不清楚了,为什么?因为他所说的《六经》,除了春秋以外,诗、书、礼、易、乐这些都是夏、商、周留下来的典籍。《诗经》通过孔夫子编修而成;《春秋》是孔夫子根据鲁国的史书加以编排,把褒贬之义融进去,严格说起来儒家的这些经典在周王朝国家图书馆最多。孔夫子编《六经》还是立足于周代藏书这个基础上,原始资料都在中央图书馆。这里说“孔子西藏书于周室”,有点本末倒置了,应该说孔夫子想把他整理的东西拿到图书馆去才说得通。子路就出主意了,“由闻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我听说,在洛阳周王室有一位图书馆馆长,专门管图书收藏、编撰和保存的这么一位官员,名字叫老聃,他老了退休了,应该是国家的学部委员,资格老而本事大,出书好不好还需要他来鉴定。如果老聃鉴定认可了,那么夫子的书在周室里面馆藏起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老聃尽管退休了,但名声很高,威望很大。“试往因焉”,老人家那里你可以去试一试。孔子觉得不错,说“善”。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孔子到洛阳见了老聃,把这个书拿给老子看,希望老子能够同意他把书收藏进皇家图书馆,但老子不许其藏书(现在只要出书就必须免费的给图书馆藏书,这是职责),孔夫子于是翻十二经来加以解说。为什么叫十二经?本来是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但在东汉时才有“六纬”,纬候之学,书有书纬,诗有诗纬,春秋有春秋纬……现在我们都还可以看到《易纬》里面的“乾凿度”一篇。但是从庄子的这种说法来看,从战国时就应该有了纬候之书了。有经必有纬,像地球一样,必须经纬交织才能泛围天下,所以经纬应该是对的。孔夫子就翻经纬来加以阐述。

 

“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这个“中”字就是认为它还是合理,你这个十二经纬的说法还是合理;但后面紧接的两个字“大谩”,谩通“漫”,散漫无章!不得其要!这两句就很重要了。我们平常在生活之中,在工作之中,在接触大量知识的时候,我们是否感觉到我们的学问太谩?是否散漫无归?现在是知识大爆炸的时代,什么学问,什么知识都有,东方的、西方的、古代的、现代的、文化的、科学技术的、政治的、经济的……简直是无穷无尽。哪天我突发奇想,我们随便扯根头发来研究也都是无穷无尽啊!西方的科学技术,通过一根头发就可以鉴定你的身体状况如何?就是通过这根头发,如果愿意去刨根问底,张三的头发为什么两寸长,它吸收了多少营养,这些营养从那里来,是血液供应的,是那些红细胞承载的,营养又是怎么来的……无穷无尽,包揽天地。所以面对知识的海洋,你要想去打这个葛藤,无穷无尽。任何一个东西只要你愿意去思考,它都会通向无极,通向无尽。

 

那么我们平常思维窗口面对的是什么?我们有人说了要读经典,但经典在老子眼里都还是太“谩”,为什么?在佛教里面,禅宗自称宗门,教下三藏十二部,用禅宗的观点来说都是“谩”。有个人写了一部《坛经注》,一百多万字,给佛源老和尚看,想请老和尚写序。佛源老和尚看了一下,也没有看完,大概翻了十几页,就在上面写下:“一部坛经字已多,百多万字墨成河。怎如一句无一物,月白风清唱赞歌。”归结起来,我们如何面对自己?我们经常看到一些书叫“指归”,如玄门指归,阅藏知津,它就是要把要害之处给你点出来。“知百家而主一”,“得其一,万事毕”。后面反复谈到文化与知识的关系,理性与悟性的关系。这里老聃也不是一棒子就把孔夫子的东西打死了,只是说,太罗唆了,“愿闻其要”,你把你的精要部分,把你的主题,把关键词点出来给我们说一下。下面可以当成禅宗公案来看。

 

无私实际上是更大的私心

 

 “孔子曰:要在仁义。”用儒家的学说来说,根本思想当然在仁义,不管你说东说西,它还是在“仁义”上。“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那么,仁义是不是人性呢?是不是人的根本属性呢?“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孔夫子这个话说得斩钉截铁,当然喽!君子不仁则不成,要想成为一个君子,你必须内在具备仁义才能称其为君子。不义则不生,人生一辈子,如果不义,你活着有什么意义?光去做损人利己的事情,你就没有生命的价值。所以“仁义,真人之性也”。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必需有仁义,只有仁义才是人的真性。如果离开了仁义,“又将奚为矣?”人就变成了禽兽,人将不“人”了。

 

“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老聃这里简直就像老禅师,孔夫子说了这么多,他就像禅师逼拶似地又接着追问:“什么是仁义?”这就如同禅宗里问如何是佛?可以回答禅就是佛,真如就是佛。但又不追问什么叫禅,什么叫真如?紧一扣又来问你嘛!“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中心物恺,就是心要和乐,不偏不斜,面对外部事物,和乐融融,很和谐。兼爱无私,平等地对待人与事而不带私心,这就是“仁义之情”。我们想一下,孔夫子这样说对不对?严格来说,是非常到位的。“中心物恺”,中正和乐的心态,而且“兼爱无私”的对待外部环境,当然就是仁义之情了!这么绝妙地应答,老子却加以否决。

 

“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孔子本着儒家的立场对他的观点进行了一番阐述,但在老子看来却是迂腐之言,“几乎后言”,就是近乎后世的迂腐。你不是在返本归朴,而且是落二落三了,为什么呢?因为《道德经》里说得很清楚——“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它是一步一步地退化。老子说“几乎后言”,认为孔夫子所说的这些精神的内容、精神的理念已经是非常地滞后了,没有超前的感觉,也没有归宗的感觉。“夫兼爱,不亦迂乎!”谈什么兼爱,迂腐呵,你太迂腐了。

 

“无私焉,乃私也。”无私乃私,这个话怎么理解?很好理解。平常我们有私心,有贪心,后来我学佛,要把私心和贪心去掉,好成佛。恰恰这个想成佛就是最大的私心,最大的贪心。一般人不外乎就是贪点功名富贵嘛!你呢,想成佛了,想那个不生不灭,与天地同寿,三千大千世界都在你手板心里玩,把整个法界都占为己有,这个贪心更不得了。神通广大,呼风唤雨,玉皇大帝都给你开警车开道,你想这个私心、贪心大不大?这就是老子说的“无私乃私”也。你想达到无私境界,就是小我变大我,大我是不是更贪?小我都贪不过来,还要贪大我,这种贪心更大。你换一个角度来说,我们说要空、空、空……这就还执着于那个“空”在,还没有放下,要把那个“空”也放下了。我们追求那个无私,是想在道德上很完美的一个追求成就,这个成就仍然是一个私心目的。你如果把这个放不下,那你还是在私字中打转转。所以,道家的学说是因循自然,他不把公私看成是截然对立的,而是看成一体的东西,在大道里面,既能容纳“公”,也能容纳“私”。如果只留公,不要私,大道就不完整,大道就有纰漏,有缺陷。所以“无私”作为动词来讲就是去私,你本身就是一个私心。

 

放德而行,循道而趋

 

“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你本来是想使天下不背离它的秩序,让它自然运行,但是你这样一搞,却反而把天下弄乱了。“失其牧乎?”牧,放羊的称为牧羊人嘛,把羊群调教得很规范,不乱跑乱动。汉朝时分为十三州,豫州牧、荆州牧,都称牧,就是州政府的最高长官,为天子牧民啊。“使天下无失其牧乎”。你想使天下秩序良好,和谐地发展,而不产生动乱,那么“则天地固有常矣”,天地运行的规则有它的常道所在,你不能去打乱它。天地之间是有常道、有常法,“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固有的东西都是因缘而生,就是我们的“道”,所有因缘都是现现成成的摆在那里,不需要我们人去妄加干扰。天地有常,日月有明,星辰有列,禽兽有群,树木有立,这个就是我们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都有其常态。

 

在这种常态之中,“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作为夫子你就应该放德而行,把你那个理念放下,老老实实顺着大道走就是了。另外,自己身上的一些也要放下,要循道而行。像我们愿炯法师今天高兴了要唱唱歌,那就唱歌;今天想和大家在一起散散步,就散散步;晚上想起要看书,那就看书;想打打坐,那就去打坐;总之顺着自己生物钟的节奏,不过多地去压抑自己,也不用过多的仁义礼智来束缚自己,也不去越轨。不束缚自己并不是要你去犯戒,而是不要刻意的拿根绳子把自己捆绑起来,这一切就称之为“放德而行”。

 

放德而行,同时也就“循道而趋”。道,并不是有一个条条框框让我们去走,实际上我们自身的喜怒哀乐也是性之天成,有所喜,有所怒,当喜则喜,当怒则怒,不要过于的克制,当然也不能让它随意地释放,总之要调节得恰到好处。其实在道家学说中,调节两个字都错了,这两个字都是多余的。怎样让它内外和谐?我们不主动去干扰它,这叫“无为”。刻意去有为,要这样那样,外界咋样咋样,当然这也需要,但不是最高武功。最高武功是内外因循自然,这才是“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达到了这样的境界,这样的功夫,就是达到最高之境界了。

 

“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这个“偈偈”应该是竭力,你何须去倡导仁义啊!你那是吃饱了没事干!我们“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就够了,用不着去倡导仁义道德这套东西。这是道家针对儒家的一番批评意见,道家认为要站在比儒家更高的层面上去看。当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道家肯定比儒家高!但儒家也不能废,面对社会各阶层,需要儒家的仁义道德思想,包括礼治;但是到了儒家的高处,就应该具备有道家的这种理念。用禅宗的话来说,经教要学,但学了后还要向上提持,使自己顶门开眼,真正得大自在。

 

“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老子就批评孔子这一套提倡仁义的感觉,就像自己儿子丢了去击鼓而求,这是很惨的。自己的儿子丢了当然很着急,一个人丧失了仁义就像父母失去了子女,感到一种恐慌。这方面的得失也应该是自然的,有就有,无就无。如果我们的心态变得像“击鼓而求亡子”这样一种紧张、恐惧,那么“夫子乱人之性也”,我们的人性就乱了。两个人吵架,在愤怒、怨恨之中就是乱性了;丢了钱,不舒服;担心股票降了,升了……这都是乱性;今天突然中彩了,发了财了,一阵狂喜,也叫乱性。

 

怎样使人性不乱?还是庄子前面说的“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做到这几个字,性就是真性,就是佛教里面的真如佛性,非动非静,非一非万,非刚非柔,这些才是我们的真性。如果处在动静、荣辱、是非之中,我们的性就是乱性,不是真性。这就是老子对孔子仁义学说的一种批判。我之所以要大家以读公案参话头的方式来读,结合禅宗好多东西来看,这一段的趣味就出来了。比如,有人参赵州,问:“如何是佛?”赵州老和尚说:“庭前柏树子。”“请问柏树何时成佛?”赵州老和尚:“待虚空落地。”虚空落地了,柏树子就成佛了。“虚空何时落地?”赵州老和尚说:“待柏树子成佛”。画了一个圈圈随便你去转。庙子里的这些公案,你要去品味道,要去找感觉。孔子见老子这段话也是,包括下一段士成绮见老子也要当公案来读,当禅宗公案来参。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而余蔬,而弃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卻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衝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義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士成绮也是学道很专心的,远道而来就为了见老子一面。见面后,他说:我听说夫子是圣人,所以不辞远道来见,走了千百里路,脚板都走起茧巴了,起了一层两层的重茧也不敢停息,星夜交驰赶来拜见圣人参学。“今吾观子,非圣人也”,但是今天一看,你这个老先生不像圣人呀。这位士成绮也真是直率敢言,一见面就直接批评老子的种种不是:“鼠壤而余蔬,而弃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鼠洞里还有吃剩的米饭、蔬菜和肉渣。妹应为昧,即昧良心的昧。你这个人大而化之,不像修行的人;修行的人哪里有剩饭剩菜,饭菜掉在地下都要捡起来吃了,吃完饭碗都要舔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饭渣渣和油渣渣。你看你这个屋子里,老鼠都还有吃不完的,所以你不仁,你不知道老百姓的艰辛。你屋里粮食、布都很多,是供养得多吧!老子是圣人嘛,连士成绮都要千里迢迢赶来朝拜,周边附近来朝拜的肯定更多了,供养也多,自然是“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你可能是贪财的人、贪物的人,屋里都摆不下了。

 

尽管士成绮对老子进行了强烈的抨击,但“老子漠然不应”。老子就像一段木头,不搭理他。鲁迅先生曾把老子的几段故事写成小说:不管别人是骂他还是捧他,老子都是闭目端坐,像一段木头,眼睛也不睁一下,漠然不应。我们都应该去找一找这种感觉。佛源老和尚,绝大多数人去看他,磕头也好,供养也好,他就是漠然不应。根本不看你,不答你,不睬你,绝对不睬,不睬就是不睬。根本就不觉得有你这么个人来了,或者供养了,高兴了,不高兴了,他完全不管。就像是目中无人,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没当成一回事。如果一个人真正做到了漠然不应,那这个人的功夫就了不起了。你看士成绮火爆爆地赶来,来了又发脾气,对老子进行了激烈的抨击,但是老子漠然不应。让他吃了一个闭门羹,也不说他是,也不说他非,也不赶他走,也不留他歇。

 

“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卻矣,何故也?”士成绮第二天又来见老子,就作深刻检查了。说:“我昨天有点放肆,对不起,给您老人家道歉,昨天我回去就作了反省。我看见你家里的摆设有点气,再看你老人家漠然不应,又对我有所触动,我就觉得是我的心不对,这是为什么呢?”

 

名可名,非常名

 

“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老子说:“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我认为我还不是他们那一类的人。脱焉,我是从他们那里跳出来的,不属于那一类。我们经常用一个圈圈把自己圈进去,圈什么?我是学者,我是老板,我是公务员,我是当官的,我是出家人,我是修道的……,每一个人下意识中都有一个圈子、一个帽子把自己扣着,我是什么什么……。实际上,我何尝是什么什么,所以老子说“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我超越了这些“巧知神圣之人”。当然“巧知神圣之人”都认为自己了不得啊,在学问上、在修行上、在地位上都是非凡之人,都是大有成就的人,才可称为巧知神圣之人。但老子却认为自己是从中游离出来的,超脱出来的。

 

以前你叫我牛,我就是牛;你叫我马,那我就是马。这是人的命名。娜姐姐喊自己的女儿叫小木头,那就叫小木头,如果喊大木头那就叫大木头了。父母给孩子取名,我家女儿叫妹墩儿,这次养了一只狗,要取名,我说就叫妹墩儿了,我太太说还是要征求一下娃娃的意见。女儿说怎么把狗和我取一个名?我说你又不在家,你奶奶和妈妈又想你,就叫你的名嘛!她也就同意了。女儿放假回来,这一叫就分不清了,只好区别叫大妹墩儿、小妹墩儿。你命名他,赋予他这个名字,那就是这个名字了。但他是不是这个名字呢?也未必!我们这里挂的是书院的牌子就是书院,如果以后变成XX公司,那就是XX公司;如果是住家,那就是住家。

 

名,是可以变的;但往往我们就被这个名给箍死。勇哥如果有一天不干公安了,不搞刑侦了,那会非常不习惯,几十年认为自己的命就是这个,事情就是这个。把自己的身份死死地看住,呼我牛谓之牛,呼我马谓之马!我被我的名所拴死、搞定。但老子就比较活,管他呢,你喊我牛就牛,喊我马就马;我无所谓我是牛还是马,我自己晓得我是怎么回事。

 

“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小木头,你妈叫你小木头,你说我不叫小木头,你妈就说,为什么不叫小木头,我给你起的名,你敢不接受!于是乎,你不听大人的话。就像领导给员工安排了职务、任务,下面的不听,对不起,不听,你就“再受其殃”。本来用了一个名就把你限定了,把你给拴死了;如果你不接受,那就对不起了。

 

有名就会有束缚

 

这段时间电视台在放《大明天子》,昨天看到嘉靖皇帝说当年有辽使出使大宋,在朝廷上出了一个对子:“三光日月星”,自认为是绝对,没人能能对得出来,结果苏东坡这位大才子当场就对出来了。就问几个首辅,你们知道这个典故吗?徐阁老,首席大学士晓得,说当时苏东坡这位大才子一连对了好几个,其中一个是“四德元亨利”,取意义于《易经》的“元、亨、利、贞”,但苏东坡要避神仁赵祯的名讳,就写成“四德元亨利”。嘉靖皇帝就说:“现在内阁就你们三个,那就把“贞”补上吧!“徐阁老就问:“是不是在座的一位要补上?”嘉靖皇帝就说:“如果严嵩在,话就不会像你这么多了!”严嵩就比这些人更会揣摩圣意一些。

 

大家看,一个名,一个暗示都有这么大的力量。作为领导,作为皇上,陈宝国把这个嘉靖皇帝的味道演得画龙点睛,确实演得极好,吸毒的感觉都演神了,因为嘉靖皇帝修丹道,吃丹,毒药吃得多,精神失常,有时又有点恻隐之心,有时又暴戾可怖,喜怒无常。所以说,圣心难测,不晓得这位皇帝老子会说什么话?侍候了几十年的,都摸不准他的心是怎么样的?一会儿要把海瑞弄死,一会儿又要表扬。他的念头如何动的,谁都说不清楚,天才晓得?严嵩也不晓得。当然严嵩也厉害,猜了他二十年,也就把持了朝政二十年。后来厌烦了,严嵩也就被弄垮了。

 

所以,我们要看到“名”对人的束缚。波师兄是才子,那就要累死你,一本书,两本书,三本书;一本杂志,两本杂志……总之,都要压到你肩头上。胥老师,太极拳高手,那就天天带着大家练太极拳。我呢,办书院,也是惹了一大堆上身。有了这些名份就少不了要做这样那样的事情。佛源老和尚那里,消灾的、延寿的、有麻烦的……都跑去找老和尚。你有了这个名,开了这个店,大家就要拿这个事情来求你。如果你不受,那你就“再受其殃”。在阶级斗争年代,说你是反革命,你辩解自己不是反革命。什么?你敢说你不是反革命?斗!斗死你!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你必须接受,哪个敢不接受!特别是上对下的一些指令、指认,你敢不接受,你就是负隅顽抗,罪加一等。

 

“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什么叫服?就是我们的“容形之谓”。我们今天的形像定位是什么?形像设计,服饰设计,礼宾司对领导走路、举手投脚之间,眉眼、嘴巴的动作等等都要进行设计,这就叫“服”。你就要按着这个规矩走。对老子而言,我的言行举止“恒服”,我不以别人的毁誉而有所改变,我就是我,我不以哪个的变化而变化。“吾非以服有服”,我并不是因为别人要把我们运作成什么形象而把自己弄成什么形象。我们现在要打造企业形象,要营造什么什么的形象,都是“以服有服”。我们怎样面对社会?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领导都要打造自己的形象,成都该怎么定位呢?三国文化、杜甫草堂、三星堆、金沙遗址、大熊猫、都江堰、青城山……以这些来树立成都的形像,与他人不共有,这都是“以服有服”,这是众生。但是“道”不是这形象啊!大道万有,但又什么都不是,所以老子说“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这可是高级禅机了。

 

自以为是的人的肖像画

 

所以士成绮听了后,就像受到棒喝一样,“雁行避影”,就像大雁飞行要避开弓箭侧影而飞一样,侧身是在受到威胁时很惊恐的必然举动。“履行遂进而问”,履行,这两个字太重要了,把士成绮当时的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古人进屋就像我们到宝光寺看舍利子,或进藏经楼,都要脱鞋子。古人进长者屋里也是要脱鞋子的,要脱靴洗脚,这个士成绮居然鞋子都没有脱就跑进去了,这可是极大的失礼啊!这个人并不是不懂礼,而是被打懵了,完全打懵了,鞋子都忘脱了就进入了太上老君的内室,这是一种张惶相,接受了棒喝的张惶相。问“修身如何?”请求老人家给点开示。

 

老子回答很简单,“而容崖然,而目衝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義然,似系马而止也。”首先就说你这样:容貌崖然,雄纠纠的不得了的样子;而目衝然,咄咄逼人的眼神了不得,精光四射咄咄逼人;而颡頯然,颧骨又高,额头也高,眉毛扬眉吐气的样子,不可一世;而口阚然,嘴巴又会说,辩才无碍滔滔不绝,头一天来就给我一个下马威;而状義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好像什么真理都在你手头;似系马而止也,你就像一匹奔驰的马被强制拴住不许动一样。我们在学《宝镜三昧》时,有“系驹伏鼠”之句,“系驹不忘驰,伏鼠不忘偷”,这里的说法是“系马而止也”。

 

“动而持,发也机。”动而持,我们经常看到有些人按捺不住地想去发作,但还是把自己暂时控制住,这种控制住的滋味是很难过的,要发作了还强制按住,一旦爆发就像射出去的箭一样,这是很可怕的状态。我们应该使自己经常处于一种引而不发的状态,这种引而不发应该是很从容的感觉,而那种强行压制的感觉、怒火、情绪是把控不住的,是有个限度的,一旦发作就不得了,那无名火冒出来就不得了了。“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察而审,一个人明察秋毫,各个角落,里里外外都看得清楚。另外,又有骄慢之气,这个“泰”嘛,在这里就是指骄慢之气,“知巧而睹于泰”就是骄慢之色,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有些人得意洋洋的感觉。这个好不好?当然不好了。

 

“凡以为不信”,这些都与自然之性不相应,这个“不信”就是失去了自己的本性,都离开了自己的性。佛教里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来不去,非动非静,非有非无等,处于这种状态,你才真的知“泰”。那种“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都是人为的,都是人世间种种这样那样的一些感觉,都与我们“清净无为”之性不合。

 

不了了之通大道,无方方可说幽玄

 

下面几句话就说得很不客气了,“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啊,其名为窃!边远地方对这样的人,称之为贼。勇哥很清楚,犯罪分子的眼睛就是与众不同,他们的眼睛永远都像探测器一样,总是在探测周边是否有利可图,能否下手,安不安全,能否全身而退,大获而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偷心不死。在社会生活之中,升官发财、荣辱是非……我们都在想偷这些东西,都想把功名利禄抓到手,我们经常都处在这种“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的状态,我也是。只不过有些人表现得强烈一些,有些人表现得隐晦一些,有些人表现得弱一些,你要说没有那就成佛了,真正彻底放下的人是很少的,在修行上达到这种境界,真正成为过来人的并不多,绝大多数人,包括修行路上的人,心也都没有放下。要彻底放下,你才能真正地合道。

 

那天我写了一副对子,简单地把宝光寺的对子“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说了一下,我写到:“不了了之通大道,无方方可说幽玄”。怎样使自己不了了之?无方方可!我们现在很多人做事运筹策划都搞得很多,搞得很详,怎样使自己在运筹时达到“无方”?易经说:“神无方而易无体”嘛,没得方略,对机又丝丝入扣,一发即中,又无需策划运作。因为不论你如何策划运作,由于未知的东西太多太多,你不可能把什么因缘都拿到手板心来玩。想让一切因缘都在你掌控之中,是不可能的!既然未来的因缘你都无法掌控,包括你自心的念头也无法掌控,所以我们只能随波逐浪,待势而动,见机而作。所以要契时契机,只有这样才行,但这又只有过来人才行。以前的事要学会“不了了之”,如果对以前的事情不了,对过去的事情放不下,老是把自己拴到、绊到,那么我们这个心也就不太平。

 

所以,一个要不了了之,一个要无方方可。这样,我们才能使自己身心合于“道”,真正地畅游于大道之中。你放不下知巧之心、名利之心、有所得之心,你的眼睛就会像贼一样。为什么叫“边竟之民”?就是在教化之外,没有受到圣人的教化,偷心太重,眼睛露着精光,老是象探测器一样,象豹子眼睛、狼眼睛一样,总想去捞取一个什么猎物,所以要把这个放下。老子对世人的批评是很历害的、很不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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