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6:纸天堂(一)
祝勇
这些革命人物服从于某种不可避免的逻辑进程,这一进程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理解。
——[法]古斯塔夫·勒庞:《革命心理学》
第一章 劝世良言
曾经在《烟枪与火枪》中现身的洪秀全,在本文中将大展身手。清道光十三年(公元1833年)以前,他只是一介书生,固然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七岁入塾读书,几年后便能熟诵四书五经,被塾师和族人寄予厚望,并于一年前(1832年)顺利通过县试,但像他这样的知识青年在中国的广大农村不计其数。即使他们怀抱着远大的理想,并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但是,对于整个王朝来说,无论他是否成功,都是不重要的。
说起来有些残酷,这些满怀理想的读书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就如野草一般,多他一棵不多,少他一棵也不少。即使他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对于这个衰落固执的王朝,也无足轻重;纵然他有朝一日像曾国藩一样官高爵显,他也只是朝堂上众多的奴才之一——“奴才”这个称谓,言简意赅地道明了他们的与帝王之间的隶属关系,这,正是这个王朝最为赏识的,而他们的全部工作,将是听从那个端坐在太后宝座上、有着乔伊斯式的意识流思维方式的更年期妇女的摆布。更何况,科举的路,几乎注定是一条失败的路,“进入考场的人当中,百分之九十八以上与成功无缘。在这样的比率下,一个读书人在他的一生中达到自己目标的机会,像中彩一样偶然。从概率的角度说,一个人,当他选择了书本的那一刻起,他已经选择了失败。”[1]也就是说,诱人的前景,与家族的厚望,共同营造了一场巨大的骗局,把洪秀全送进绝境,使他想当奴才而不得。他企图通过读书进入上层社会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是一条断路,但这是他的唯一机会,即使概率再低他也义无反顾,因为,他没有别的机会。
1833年酷暑的8月,17岁的洪秀全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从广东省花县官禄(土+布)故乡出发,徒步走向遥远的广州城,参加癸巳科试。然而,在那里等待他的,将不是金榜题名,而是一本名为《劝世良言》的小册子,以及小册子的作者、基督教信徒梁发。
无论对于他个人,还是对于中国历史,那本文笔粗糙的基督教启蒙读物,都不是一本可有可无的书。那天几乎所有考生都领到了这本书,作为聪明的布道者,梁发把科举考试视为他宣传基督教精神的大好机会。实践证明,历史对梁发这种广种薄收的做法给予了极高的回报。在所有得到此书的人中,很有可能只有洪秀全一人认真读过,其他那些精心印刷的册页都变作一叠废纸,但这就够了,因为那名特定的读者因这本书而酝酿了一次耸人听闻的叛乱,这使一个人与一本书的相遇,成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事件。它像一次意外的撞击,使洪秀全的命运完全偏离到另外一个方向——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方向。他终于没有,也不可能成为另一个曾国藩,他将成为洪秀全,一个出现在帝国的通缉令上,并令皇帝心惊胆战的名字,一个历史的异数;它打乱了整个历史的局面,就像一颗棋子的变动,会使所有的变动尾随其后,进而使整个棋盘的局面彻底改变。这是历史的“蝴蝶效应”。对于这些环环相扣的变化,我们常常不以为然,因为这些变化是渐进的,我们几乎觉察不到它的细节,但是,19世纪中国,所有的变化都是猝不及防,甚至洪秀全本人,在他走向广州城的途中,如果他能想到,不久之后,他将导演一场宗教革命,扰攘十七省,沦陷六百余城,牺牲了数千万生命,他一定会被吓得目瞪口呆。
第二章 鸦片,未完的故事
呤唎投奔太平天国的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
此时,他的国家——大英帝国,是太平天国的天敌,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太平天国对鸦片实行彻底的禁绝政策,在那个为英国人苦心孤诣地制造的鸦片帝国内部,只有太平天国的辖区是一片净土。而且,这片净土正逐步扩大,在英国人看来,就像一块正在扩大的皮肤病,令他们如坐针毡。
这无疑使呤唎投奔太平天国的行为成为一种冒险,他们在途中每次遭遇清兵时,都会受到他们的袭扰和攻击,无法预测,太平军将会如何处置他这位英国人,他在上海目睹的那些扭曲的太平军尸体,在向他发出警告,让他不要接近他们的天国,但是,来自天国的消息诱惑着他。他在忐忑不安中,穿越了清军控制区,一步步靠近了太平天国控制区、上海 60英里之外的村庄——芦墟。
鸦片的故事,粘着在中国的历史中,挥之不去。1851年洪秀全在金田起事,距离鸦片战争,只有11年时间。那正是英国人的东方事业方兴未艾的年代,无数商人,在鸦片的怂恿下,一步步完成了自己的东方梦,而那个东方帝国,一天比一天更加呈现出非理性、消极、纵欲和阴鸷的性格,与英国人的东方想象严丝合缝。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比鸦片更与这个国度的气质相契合,“中国就是一个抽鸦片的国家”[2]。在他们的知识秩序中,中国已经被构建成世界的黑暗中心,“宁愿住在疯人院,或者跟野兽待在一起,也比生活在中国人中强。”[3]他们颠倒了因和果的关系,这样,他们就不必为他们的鸦片贸易负道德责任了。在他们看来,中国人贪婪、沉沦、堕落、不可救药,整个国土,都因鸦片烟瘾而战栗和疯狂,是中国人自己导致了鸦片的泛滥,而不是英国人的鸦片政策。英国人的贪婪、沉沦、堕落、不可救药,则被戏剧性地掩藏在他们的正义、开拓与民族精神背后,没有人忏悔,鸦片贸易这一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小心翼翼地掩盖起来,在凯旋的阳光、花环与旗帜下,它变成一个被集体回避的黑洞。
连传教士都卷入了鸦片的事业。马礼逊——来中国传教的第一位新教传教士——看不出在福音与鸦片之间存在着任何矛盾,因为他传教的经费,正是依靠鸦片贸易的利润来维系的。子如其父,马礼逊的儿子,也是一位天才,他在给东印度公司充当汉语翻译的同时,还利用宝贵的业余时间,撰写了一部通俗读物——《中国商贸指南》,为鸦片商人提供生意经。执著于鸦片事业的传教士马礼逊不会想到,有一个名叫洪秀全的书生,在大清帝国的末日余晖中,与他的弟子梁发擦肩而过。从那一瞬间开始,中国的历史、英国的历史,都变得截然不同。
太平天国的领导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洁癖。这种洁癖,是所有理想主义者的职业病。对于鸦片的态度,他们与任何人不能苟同。革命是纯洁的,污浊的鸦片显然不能混迹其中。作为堕落、腐朽的象征,鸦片与革命的语境格格不入,因而革命者从一开始就表明了与鸦片的势不两立。“洪秀全又禁吸鸦片,甚至平常烟草和饮酒亦在被禁之列。”[4]这无疑触及了英国人的底线。呤唎说:“在太平革命运动的早期,几乎全体熟悉他们的人,甚或许多并不熟悉他们的人,全都对他们怀着友好的感情,可是曾几何时,一旦完全明白他们对输入鸦片采取不妥协的态度之后,就有有力的团体起来反对他们,而不管他们是不是基督徒等等了。”[5]上帝的仁慈、女王的雄心,都在此刻露出了马脚——那些伟大的事业,归根结蒂都是为钱包服务的。在鸦片面前,所有动听的言词都沦为不堪一击的谎言。
英国记者安德鲁·威尔逊在当时就认识到:“太平天国叛乱之所以爆发,部分地要归因于鸦片战争……如果不是第一次英中战争对清帝国政府的威望给予猛烈的冲击,叛乱就不可能酝酿成为燎原的大火”。[6]历史的不同构件之间的勾连关系耐人寻味——中英两个帝国的战争成就了太平天国,而太平天国的崛起,反过来又使已经撕破脸皮的大清与大英两个帝国重新坐到一起。1860年,英法联军占领了大清帝国的首都,烧毁了它的万园之园,但这并不妨碍大清与英国在对抗太平天国的战斗中并肩作战。
在上海,呤唎亲眼目睹了法国人和英国人对“三合会”[7]的清剿,1855年,中国的除夕之夜,三百名冲出清军包围的会党,向海军总督拉戈投降,他们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是酷刑处死——他们被拉戈全部交给了清军。然后,这座城市便多了一些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死后,清军血洗了上海城,屠城三天,一些会党被钉在木桩上,有火红的烙铁在他们的血肉之躯上烫出一阵阵呛人的白烟;一些闪亮的刀,在一些扭动的身躯上不辞辛苦地锯着,在它们的努力之下,一块块粘筋带皮的肉被割下,在刀尖上,它们像火苗一样跳动,经久不息;还有一些刀锋,细致入微地划过受难者的肚皮,那些花花绿绿的肠子颤动片刻之后喷薄而出。三合会占领上海的时候,只杀了两个人,无一人受到酷刑虐杀,而此时,仅在宝塔桥,呤唎就看到十九颗人头悬在桥头,在风中摆来摆去,仿佛对清军的行为表示不满,而其他地方,人头已堆积成一座小山。呤唎看到法国士兵用枪打断了一位老妇人的大腿,那位老妇人立即仆倒在地上,子弹在她的前后左右不断爆炸,飞起的尘屑落在老妇人的脸上,使她显得更加面无人色,她看到了呤唎,张着空洞的嘴,向他呼救,正当呤唎犹豫的时候,她的背上中了一枪。呤唎说,他为这样的暴行感到难过,“如果我跟他们易地而处,我一定要把我所见到的一切外国人都开枪打死”[8]。呤唎后来听说,那位老妇人没有死,他躺在原地,一直呻吟到半夜,才被人救走。
后来呤唎说,“英国官员并不是仅仅在1855年的上海屠杀事件中,才充当清政府的盟友的,1854至1856这三年之中,英国人不断地干涉被压迫的中国人民的起义。1854年,包令爵士使英海军与罪恶昭彰的两广总督叶名琛联合,共同蹂躏广东。广州几乎是清政府在广东全省唯一据有之地,清政府是依靠英国人的力量才保有这座城市的,换言之,英国人使清政府保有广州城,就不啻于判决了城内一百多万无辜人民的死刑。……英国变成了世上最血腥最腐朽的专制主义国家的同盟者和救命恩人”[9]。
在芦墟,呤唎发现,天国的疆域,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阴森和恐怖。他后来回忆说:“人们穿着很好的衣服,商店充塞着货品,处处都显出兴旺景象。最令人惊奇的是乞丐完全绝迹,其他同样大小、同样繁荣的市镇都麕集着乞丐,可是这里却一个也没有。村外,很多劳动者正在收割丰富的谷物,田野生气盎然。这是秋收季节,极目远望,辽阔的平原盖满了成熟的五谷,在早晨的太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辉。我完全看不见有任何杀人放火的痕迹。村里,只见到一群一群富裕的、忙碌的、面容和蔼的中国人,和一大堆一大堆刚由船上卸在岸上的货物;郊外,只见到大自然的富足和美丽;但是这里明明是太平天国区域的一部分,我所见到的人民也明明都是太平天国的百姓。”
呤唎就这样成了他们的兄弟,而不是俘虏。呤唎说:“我在太平天国受到了普遍的友好待遇,甚至当他们的可爱的亲人被我的同胞所屠杀,或被交给清军酷刑处死,他们的妻女被清军暴徒轮流加以侮辱的时候,他们这种友好态度也始终不变。我每一回顾及此,就恍如置身梦中,我对于他们这种宽大忍耐的精神,实在感到难以理解,因为根据文明国家所盛行的复仇法,他们是应该采取英国军官(在1862年至1864这三年中)把不幸的太平军俘虏交给清政府的同样野蛮的行为,而去杀死他们所遇见的每个英国人的。”[10]
在太平天国的刑罚系统中,吸食鸦片将受到最高惩罚——斩首。太平天国将吸食鸦片者斥为“生妖”,规定“凡吹洋烟者,斩首不留。”这一点,比林则徐当年的禁烟令更加彻底。乱世用重典,在鸦片的势力所向披靡的年代里,或许只有死亡,能够抵挡鸦片的疯狂进犯。吸烟不再是个人道德问题,而且是法律问题,更是政治问题。一个人对于鸦片的态度,决定着他对于革命的态度。
鸦片分开了人们的队列,也分开了人们的命运。
不可一势的鸦片,在天国濒临灭绝。
而大清王朝,除了鸦片,已经一无所有。
(未完待续)
[1] 张敞:《千年悖论》,第195、196页,北京:时事出版社,2000年版。
[2] 转引自周宁:《鸦片帝国》,第67页,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年版。
[3] 转引自周宁:《鸦片帝国》,第67页。
[4] [英] 呤唎:《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第36页。
[5] [英] 呤唎:《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第461页。
[6] [英]安德鲁·威尔逊:《常胜军:戈登在华战绩和镇压太平天国叛乱史》,见《太平天国史译丛》,第17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
[7] 即“双刀会”,1853年5月,在黄威领导下,在海澄起义,5月18日攻克厦门。
[8] [英] 呤唎:《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第134页。
[9] [英] 呤唎:《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第137页。
[10] [英] 呤唎:《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第2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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