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幽暗中的光(4) 祝勇


纽约:幽暗中的光(4)


(在暖阳中小坐,美国)

  华美陷阱

 

    大都会博物馆令我梦昧以求。我在西班牙度过了大半个夏季,其中的许多时间,是在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度过的,现在是冬季,像一场命中注定的约会,我踏上大都会博物馆高高的台基,那时我在想,我的下一个旅行目的地,无疑就是世界三大博物馆中的最后一座——法国巴黎的卢浮宫了。

    大都会博物馆的正立面并不大,在中央公园的东缘,背靠中央公园,三面被树林所包围,正面朝东,紧邻第五大道。尽管它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正立面、那高台基上的廊柱建筑令人心存敬意,但它真正的震撼来自它的内部。这种内心的震动从踏进大厅那一刻就开始了。高耸的立柱撑起若干浑圆的穹顶,有教堂般的气势。参观者与艺术品之间的尊卑秩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那必将不是平等的交流,就像我们面对上帝,或者阳光的时候一样。所以,走进去的人,无论穿戴还是表情,都是严肃的,他们以严肃的外表装饰内心的企求和欲望,然后,它们先后被那一道道的门吞没。

    博物馆内部的门一律没有门扇,它们仅以门框的形式存在,洁白的门框,在暖色调的墙上,显得十分醒目。从严格的意义上说,门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门框;但是,这并不能改变门的性质。门的方向和秩序并不规则,它们决定着我们的路线,决定着我们与某一幅名作相遇的机率。大都会博物馆有着复杂的内部结构,把它比作迷宫并不过分,而在迷宫内部,没有什么比门更重要的事物了。每一个展厅都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是门,为无数个封闭的空间建立了联系。由于参观是一个历时性的行为,所以,从哪一个门进出,决定着我们按照什么样的顺序与艺术品谋面,这很像洗牌,每个人手里的牌都不可能重复,除了听命于命运的安排,门显然是重要的。将我们在博物馆内部的经历归纳起来,就是从一扇门寻找另一扇门,找到了门,才能找到那些艺术品。所有的艺术品都隐藏在门的后面。门是艺术的引领者。因此,门的隐喻性质在这里显露无遗,在一些中文词汇中,比如“入门”、“没门”、“找门路”、“走后门”,门已经脱离了它的物质形式而承担了某种精神性的指向。“艺术之门”,它的材质无关紧要,没有人在乎这扇门是木头的,还是塑钢的。

    没有人知道大都会博物馆有多少道门,那些门层层叠叠、反反复复、永无止境。从一扇门进去,我们会发现另一扇门,甚至两扇、三扇。门像植物一样分孽、衍生,有开始,没有结束,最后一扇门永不存在。这使我对门的态度逐渐发生变化,由渴望、厌倦到恐惧。门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我的命运,令我无法超越,令我疲于奔命又欲摆不能。大都会博物馆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华美陷阱,每个人在其中都经历着永无休止的跌落过程。

    跌落、迷失,甚至晕眩,在某种情况下可以成为享受,因为它们与快感、欲望、幻想和逃离密切相关。能够给我们带来上述感觉的事物包括:极限运动、咖啡、酒、毒品、爱情以及艺术。上述事物有一共同特点:它们虽是现实中的事物,但它们都是帮助我们摆脱对现实依附的工具。它们并不能使我们安全,但它们的策略是为我们提供对于自由的许诺。艺术的想象,首先是对于自由的想象。艺术之门,它的功能不是拘禁我们,而是使我们获得释放。艺术实际上是一种精神制幻剂,即使是写实艺术,人们希望从中得到的,也不是现实的映像,而是虚幻性的满足。理论家耿占春指出,文学家和诗人,(当然,还包括所有艺术家),“是虚构体验的主体,他是一个生产者,但读者(和观众)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虚构体验的消费者,因此读者更接近从中吸食快感的消费者,更容易陷入不能自拔的幻象之中⋯⋯”(耿占春:《陶醉》,原载《十月》,二OO六年第二期)罗丹在谈论艺术时也提到:“我称为有用的,是世上一切能增进我们的幸福的事物。可是世上再没有比幻梦与默想更能使人幸福的了。这是今日的人们所遗忘的真理。一个生活无匮乏的人,能赏鉴,体味他耳目与精神所遇到的无数的神奇,他在尘世亦不啻为天仙了。”(罗丹:《罗丹艺术论》,见《傅雷全集》,第十四卷,第九十九页,辽宁教育出版社,二OO二年版。)在所有的虚幻性满足中,艺术制造了最高的快感,是沉迷,陶醉、甚至盲从。与信仰一样,它是无法论证,也不需要解释的。能够论证与解释是公式和定理,它们寄居于万物之上,简洁、有效,而且透明,它们不可能诱使梵高割掉自己的耳朵,它们是为无数精于测算分析的大脑存在的,而艺术则恰好相反。无论赞成还是批评,各种型号的信仰,无不存在于某种虚幻性的想象中,也只有这种建立在假想中的陶醉,使人奋不顾身地投奔和牺牲。所以,耿占春把陶醉定义为“形式的失去,自我的暂时消失。”(耿占春:《陶醉》,原载《十月》,二OO六年第二期)前往大都会博物馆的旅程是不计成本的,在这些艺术之门面前,人们无不表现出谦卑和顺从的态度,尽管那些门循环往复,深不可测,人们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终点,但没有人能够停下脚步,转身离去。如果说艺术是一场骗局,那么,所有热衷艺术的人,都是这场骗局的合谋者。

大都会博物馆是储藏幻想的巨大仓库。这里的藏品多达两百多万件,几乎每一种收藏类别都可以单独成为一个美术馆,小到做工精细的汤勺,大到尼罗河畔的神殿(比如埃及的丹都尔神殿[Temple of Dendur]),都是它的藏品。我最喜欢的还是它的绘画收藏,尤其是三层的十九世纪欧洲绘画和雕塑馆,素描、版画馆,美国馆,日本、中国与东南亚艺术馆,在那里,我可以见到的画家有:波提切利(Botticelli)、布鲁格尔(Bureghel)、伦勃朗(Rembrand)、维梅尔(Vermeer)、德加(Degas)、罗丹(Rodin)、 库尔贝(Courbet)、马奈(Manet)、莫奈(Monet)、塞尚(Cezanne)、梵高(Van Gogh)、毕莎罗(Pissarro)、毕加索、达利,等等。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梦幻,荒诞不经,与时间和空间的逻辑相矛盾。从这个意义上说,大都会博物馆是一件最大的艺术品,像神灵一样拥有自己的超然空间。它的制造者,首先是一位名为约翰·杰伊(John jay)的律师兼外交官,他在一八八六年胆大妄为地说:“现在到了美国人建立一座国家级美术机构和美术馆的时候了。”此后,诗人布莱恩特(Willam Cullen Bryant)成为大都会美术馆筹备委员会的会长,他于一八七O年得到的第一批展品,是一百七十四件欧洲绘画作品。此后,来自不同时空的不同作品尾随而至,使原本空空荡荡的博物馆骚动起来。藏品在时间中迅速繁殖,博物馆也在长大——它最先是一栋红砖建造、屋顶采用玻璃与钢材设计的纯哥特风格小楼,坐落在第五大道与八十二街交接处的中央公园里,与中央公园设计者瓦克斯和欧姆史德(Frederick Law Olmsted)在“草地计划”中为公园预留的博物馆位置相吻合,此后不断扩充,附加建筑永远有着巨大的胃口,不断吞噬原有的设计,最初的博物馆,逐渐消失在新馆的腹部——藏品如精致的食物,将博物馆喂大,与此同时,门也开始大肆扩大自己的地盘。在整幢建筑中,门是最神秘的事物,它们表面上是空洞的,但几乎所有最精致的艺术品都潜伏在它们的背后,门是陷阱,在经过精确的预谋之后,等待我们自投罗网。

 

    纽约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势,这使对它的表述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它的气势对所有的表达者都形成一种震慑,或者,一种警告。对于这座城市而言,任何表述都将是片面、残缺和不得要领的。根据E..怀特的总结,至少存在着三个纽约:“一个属于土生土长的男男女女,他们眼中,纽约从来如此,它的规模,它的喧嚣都是天生的,避也避不开。一个属于通勤者,他们像成群涌入的蝗虫,白天吞噬它,晚上又吐出来。一个属于生在他乡,到此来寻求什么的人。”([美]E..怀特:《这就是纽约》,第一八一页,上海译文出版社,上海,二OO七年版。)进而表明,“在这三个动荡的城市中,最伟大者是最后一个——纽约成为终极的目的地,成为一个目标。正是这第三个城市,造就了纽约的敏感,它的诗意,它对艺术的执着,连同它无可比拟的种种辉煌。”(同上)怀特先生表明了他出生地主义的划分原则,实际上,人们可以依据不同的标准,划分出无穷多个纽约。这证实了无数个纽约同时存在的可能性。这又为每个表达者提供了庇护,使他们有权完全根据各自的口径,说出自己的证词。

    但纽约毕竟只有一个,至少地理上的纽约只有一个。无数个纽约叠加在惟一的纽约之上,使情况变得复杂、神秘和诡异,像神灵,在通用的外表背后,有着一万种变化的可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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