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仃的画梦(二)


                                       张仃的画梦(二)     

                                            祝勇

 

    

“天快黑了,我们早点回去吧。天黑以后,路上有土匪。”

说这话的时候,爷爷已经快九十岁。

我们相视一笑,觉得爷爷实在可爱。

整个美术馆被包了下来,作爷爷一生作品的回顾展。许多原作,对于我和冰川来说,都是第一次看到。

爷爷到了现场,与美术界的朋友们见了个面。晚上我们到这家台湾餐馆吃饭。朋友伯度推荐的。我最爱吃的一道菜是

白头发。白胡子。陈丹青见到爷爷,不由得说出三个字:“好样子!”

对我们的无动于衷,爷爷显得有点生气。他凑到奶奶耳边,小声对奶奶说:“他们年轻,不懂。”

我也想早回去,我惦记着夜里的英超联赛。

    不知是否因为老了,儿时记忆时常混淆他的视听。对于老人来说,越是久远的事,记得越清楚。还有一条,爷爷似乎永远在他的主观世界中自得其乐,时空的变幻对他难以施加影响。

 

四岁那年,爷爷在自家的大黑门上用彩色粉笔画了一幅画,竟是一幅《出丧图》,是他根据对于丧事的印象完成的,笔划繁密,人物惟妙惟肖,所有经过的人都要放慢脚步,仔细打量。先是打量画儿,赞不绝口;再是打量人,啧啧称奇。爷爷小时候个子很小,站在漆黑的门边儿,根本不起眼,找半天才能找到。但镇上的人们都喜欢他,知道他能画,不时把他抱起来亲两口。

爷爷早在四岁的时候就尝到了小名人的滋味,但好景不长,那幅《出丧图》被太爷爷看到了,狠狠地打了他。太爷爷那时是镇上的教书先生,那天他刚好从外面回来,看到这幅画,勃然大怒,像拎小鸡一样,拎着爷爷的脖领子往院里走。爷爷觉得自己在空中滑翔了一段之后,重重摔到正房的砖地上,小脸蛋儿跟砖地亲了一下,擦出一块红印子。父亲随手把一只茶碗掼在地上。那只茶碗带着一声怪叫粉身碎骨。母亲闻声出来,对着发怒的丈夫瞠目结舌。他父亲叫道:

“这个丧门星,居然在家门口画这么丧气的画,看我怎么整治他!”

爷爷的母亲蹲下去,把爷爷搂在怀里,说:“孩子懂得什么,看你把孩子吓的!”

   太爷爷年轻的脸已经变形,说:“他这是在咒我们全家!告诉你,以后不许他再碰画笔!”

 

如果我们能够重返爷爷童年时的旧宅,我们应该能够从那些斑驳的老墙上辨认出他最初的作品。我曾去过凤凰,在 黄永玉先生的老宅里住过。古椿书屋的墙上,留着他早年的墨迹——是他最早发表的作品,稿酬是父亲黄玉书的一顿拳头。一切都是老样子。老人的童年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粗顽的线条仿佛他在无边无际的时间中为自己留下的刻度,一个坐标原点。无论时间怎样扰乱记忆,那最初的刻度都将是对生命源头最有效的提醒,它甚至让我碰触到我出生以前的时间。当我的手指接触到那些图画,几十年的时间空白突然消失了。我感觉自己是在用一个孩子的目光在打量它们,那眼睛长在我自己身上,我就是那个在墙壁上涂抹的小孩。

爷爷的老宅已经不复存在。消失了老宅阻挡了我们回首往事的视线。爷爷的童年被深隐在黑暗中。但是,我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些图形的存在,它们在想象中变得无比坚硬。它们存在,并且把漆黑的记忆照亮。

老房子消失了。墙上的图形像神秘的水上花纹一样,一闪即逝又充满深意。尽管童年作为空间已不存在,但它仍存在于时间中,存在于爷爷的血管、皮肤、心跳和思维中。爷爷的一切都是从那个时刻衍生来的。在经历了岁月的滋养之后,最初的线条开始繁殖和生长,蔓延成宣纸上的山河烟云,像森林里的老树一样粗壮茂盛。人们关注于眼前惊人的事实,而对种籽飞翔的轨迹不屑一顾。

最初的图形,简单,却包罗万象。即使爷爷自己,也不能破译蕴含其中的密码。

 

他已不记得自己画的第一个图形是什么。但那图形无疑为他的一生指明了方向。他一生的幸福和痛苦都隐含在那简单的笔划里。

 

 

奶奶说,爷爷被宣布退休的时候,他高兴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新中国建立,从火红的延安走过来的爷爷承担了包装新中国的任务。按爷爷后来不无戏谑的话说,就是为国家办“红白喜事”。在建国初期,昔日激愤、悲观和忧郁的漫画家,也沉浸在革命成功的大喜悦中。他看到了山河一片大红的祖国,也看到了欣欣向荣的希望。也就是说,爷爷早在抗战漫画阶段所表达过的沉甸甸的希望,经过多年的努力终于实现了。爷爷于是应周恩来之邀住进中南海,负责对怀仁堂、勤政殿的改造,并愉快地承担了设计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和政协会徽,以及开国大典的天安门城楼设计装饰的重任。

此后,他成为中央美院实用设计系,以及后来的中央工作美术学院的负责人。

现在,不必再为恼人的行政工作负责了。

可以画画了。

为这一天,他等了大半生。

他疯狂地写生。

不激动,他不画。然而,他每天都激动着,像1950年代与李可染进行中国画革新时那样,义无返顾地进行他的焦墨画实验。

很多年后,我们也终于看到了中国画领域那株老树。种粒的萌发,以及它所经历的风霜雪雨,都被那些繁密的枝叶遮蔽了。

是时间的自然结果。

我在与敬文东合写的爷爷评传中,评价他的焦墨画:“焦墨画是一个提示,它们冷到极致的色泽,符合我们对古老中国在色泽上的认同。”

“中国是黑色的,丰腴,痛苦,而又始终不失希望——张仃晚年的大量作品,通过它们自身的气势和语调,向我们表明了这一点。”



[1] 钱锺书:《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见《写在人生边上》,第

[2] 黄苗子:《凤凰飞腾——张光宇的艺术》,见《画坛师友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OO七年版。

[3] 黄永玉:《我的世纪大姐》,《收获》,二OO七年第六期。